宗颖是宗泽的最后一个儿子,被流民啃食而死,换了任何一个父亲都无法接受,宗泽若是因此记恨流民,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宗泽的气度比张晋想象的要大,尽管惆怅之情溢于言表,也只是叹口气,借用项羽临死的话说:“此天亡我儿,非流民之罪。”
张晋肃然称赞:“宗大人能这么想,是汴梁百姓的福气,大人忧国忧民,忍痛重建京师,抚恤百姓,来日必定流芳干古,为万民称道!”
这一通马屁把宗泽拍笑了,摇晃着手指指着他,似乎觉得过誉了,但张晋是真心的,这老头的气度,他真心佩服,敢于忤逆南渡的大势,三番五次上书赵构,请赵构回来镇守京师,格局也超越常人。
后世的称颂并没有言过其实,国之栋梁。
走出太常寺,便是御街,御街往北是皇宫,正在重建,往南是长庆楼,过了长庆楼不远就是开封府了。
天气日渐寒冷,跟在他们后面的孔彦威等随从给宗泽披上大氅,张晋疾行几步,率先走
进开封府。
刚才一番倾谈,他已经知道宗泽把开封府尹的位子让给广平郡王了,此时在开封府镇守的便是赵仙琅。
说实话,他有点担心赵仙琅露馅,急于见面。
进去刚好看到府衙升堂办案。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面,端坐着赵仙琅,不,应该说是赵楗,表明身份之后,衣着也换了新的,一身紫公服,腰缠通犀金玉带,头戴皂纱折上巾,看上去文雅俊秀,风度翩翩,坐在公堂上听下面的两个百姓诉说案情。
四周围了不少人,有开封府少尹杨时,几位不知姓名的府衙推官和幕僚,似乎有意考校广平郡王的能力,听的很仔细。
张晋不好过去,在门口观望。
案子其实很简单,两个京师郊外的百姓,因为一个铜盆闹出矛盾了,一个是铁匠铺的浑家,30来岁,一个是重建京师的民夫,40来岁
都是贫苦百姓,不然也不会为了一个铜盆闹到府衙。
那铁匠铺的婆娘说:“大人,这铜盆原本是我家的,奴婢推了一车的梨子来相国寺售卖,路上铜盆掉了,这腌泼才捡了我的铜盆不还,哪来这样的道理,肯请大人明断!”
民夫和铁匠铺婆娘的说辞完全不同,愤怒的反驳:“什么你家的,明明是从地里挖出来的,放在河边没人要,你我同时看到,我脚步快,抢了去,怎么就成你家的了?”
“胡说,这就是我梨子车里掉落的,大人他撒谎!”那铁匠铺婆娘也不是好相与的,唾沫星子喷了民夫一脸。
民夫抹把脸还嘴:“大人切勿信了这泼妇的谎话,我们看到铜盆的时候,她才刚刚推车进城···”
“我那是找铜盆来了,无耻鸟人!”
“先骂人的是你,你这千人骑万人压的贼母狗!”
骂的这么狠,把那铁匠铺婆娘气坏了,捋起短褐袖子,用铜盆咣咣咣的敲打民夫的脑袋,民夫也不推让,抢走铜盆,咣当一下,仗着男人力气大,一下子把那婆娘打翻在地,那婆娘趴在地上大哭大闹:“还有没有王法了,在公
堂上打人,各位官人都不管的吗,死人了呀,打死人了呀···”
为了一个铜盆闹成这样,张晋很无语,抬头观瞧,发现公堂上的官差衙役都跟他一样看着这俩人发疯,都不想管。
虽说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但他们敲了登闻鼓,告到开封府了,总要受理,开封府少尹杨时微微弓腰,跟坐在主位的赵仙琅说:“殿下,案情梳理好了吗?”
赵仙琅抿着嘴摇头。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笔糊涂账,赵仙琅也搞不清楚铜盆是谁的,杨时提醒他。可以审问他们。
赵仙琅便走下公堂,婆娘和民夫这才发现他很矮,像个半个孩子,但他穿金戴玉,高座上首,也不敢因此小瞧了他,仍旧毕恭毕敬的为自己辩护。
赵仙琅问那民夫:“你一个男子汉,为何跟娘们儿抢东西?”
民夫一副冤死了的表情,拍着大腿:“大人,那不是她的铜盆啊,如果真是她的,我当然不跟她抢,可这铜盆是无主之物,我先看到的,归我不应该吗?”
似乎有点道理,赵仙琅微微点头。
旁边的铁匠铺婆娘又开始喊冤:“大人你怎么信了那贼鸟人的谎话,那明明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掉落在城外,我掉的东西,他看见也是他的吗?”
也有道理!
两边都有道理,该听谁的,赵仙琅拿不定主意了,偏向铁匠铺婆娘,民夫喊冤,偏向民夫,铁匠铺婆娘大哭大闹,没法整了。
关键是,赵仙琅也讲不出个道理来,让这俩人把开封府的公堂闹得鸡飞狗跳,快变成集市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四周很多人观看,赵仙琅愈发窘迫了,回头观瞧杨时,见他神情失望,感觉自己好无能。
有点下不来台了。
就在这时,张晋走了过来。
赵仙琅在他昏睡的时候探望过一次,此时见他苏醒,身子也大好了,不禁喜出望外,正要打招呼,发现张晋微微摇头,便没吭声。
张晋问那婆娘:“你是铁匠的妻子?”
“是啊。”那婆娘点头:“这铜盆我家相公常用呢,打完铁就在里面洗洗手洗洗脸,就是我们家的··…”
张晋打断道:“你家男人用了多久?”
“三四年吧。”
“不翻供了?”
那婆娘撅着脖子振振有词的说:“有什么好翻供的,这本就是事实,大人可以去问我家男人的!”
张晋没问那婆娘的男人,而是找来一名开封府本地的衙役:“城中还有铁匠吗?”
“有。”
“去看看他们家用的是木盆还是铜盆,若是铜盆,借用一下。”
“是!”
衙役听令而去,包括赵仙琅在内的众多官员和差役都不知道他要干嘛,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等到衙役回来,手里果然拿了个铜盆,跟这个光亮的铜盆不同,那盆子外表光滑,里面
发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两个铜盆放到地上。
张晋指着盆子内侧发黑的铜盆,对那铁匠铺的婆娘说:“这才是铁匠家里用了几年的铜盆的模样,看清楚了!”
言下之意,就是认为那婆娘撒谎了,那婆娘反驳道:“大人为何冤枉奴家……”
“我冤枉你个大头鬼。”张晋拿起盆子:“北方打铁用煤,煤炭里含硫量高,硫化物侵蚀铜盆,才会变黑,只要是北方铁匠家里用了铜盆,干完活洗手洗脸,时间长了,盆子绝对变黑,要不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