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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贾雨村问起,那拐子何故今日才卖英莲。
门子便一一道来。
他说这种拐子专门偷拐五六岁小孩,养在僻静之处,等他们长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再带至他乡转卖。
当年门子他们天天哄英莲玩耍。
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她模样虽长开了不少,但大致相貌自是没变,熟人易认。
况且她眉心中间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所以门子便一眼认出。
听到这里。
贾雨村不禁勾起回忆——那时甄士隐抱着英莲,斜阳正照在她低垂的眉间,朱砂痣在光晕中似是沁出血来。
摇摇头叹息,便继续听门子说。
那门子又说,偏巧这拐子租了他的房子住,有日趁拐子不在家,他也曾问英莲。
谁知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根本不敢说实话,只说拐子是她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她。
又见她说话时手指下意识绞着褪色的裙带,细看手腕上仍有青紫旧痕,门子便再三哄她,她又哭了,只说:
“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
这可无疑了,是那被拐的英莲!
那日冯公子去看她,付了银子,拐子喝醉了,就听见她叹息道:“我今天的罪孽总算到头了!”
后来听说冯公子要三日之后才娶过门,她又转有忧愁之态。
门子不忍见英莲这样,等拐子出去,就叫内人去劝她:
“这冯公子一定要选个好日子来接你,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风流人物(好人),家里条件也不错,平时最讨厌女人,今竟破价买你,往后的日子定是好的。只要再忍耐三两日,何必这么忧愁呢!”
英莲听了这话,才略解忧闷,以为自己从此有了归宿。
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之事,第二天,她又被卖给了薛家。
若卖给别人还好,这薛公子外号“呆霸王”,使钱如土,是天下最任性霸道的人。
于是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
最后,门子叹了口气:“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亦不免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
“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
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
感慨一番后,贾雨村便转回正题。
“先不说他们,眼下这桩官司,如何决断才好呢?”
门子清笑道:“老爷当年何等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
“你说的何尝不是。”
贾雨村抚须颔首,片刻又正色浩然道:
“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
门子听了,冷笑道:
“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便问:
“依你怎么样?”
门子下意识往密室外看看,才低声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
“老爷明日升堂,只管虚张声势,发签抓人。原凶自然拿不来的,就从薛家抓几个人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让他们报薛蟠暴病身亡,族中和地方上递保呈。
老爷直说善扶鸾请仙,设乩坛,假借乩仙之口,说冯渊与薛蟠前世冤孽,薛蟠已被冯魂索命,祸起拐子,按法处治,余不累及。小的让拐子招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供词相符,便不会怀疑。
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给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人了,不过是为了钱,得了钱,自然无话。老爷细想此计如何?”
雨村摆手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
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次日升堂。
贾雨村传唤一应人犯,详细审问。
惊堂木一拍,震落梁间积尘,散在晨光中似是金粉迷蒙……
雨村见冯家果然人口稀少,不过是想借此多得些丧葬费;而薛家则仗势倚情,偏不相让,以致案件迟迟未决。
他便徇私枉法,胡乱判决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
贾雨村了结此案后,急忙作书信两封,分别寄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信上写“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话。
又因为这门子知道的实在太多了,雨村也担心他说出当年贫贱时的事来,所以心里很不痛快。
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把他远远发配了才罢休……
由此可见:
[口如悬河者,当于出言时小心。](脂批)
……
话分两头。
且说起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呆霸王”,薛蟠。
他也是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以至于老大无成。
说起这薛家,家中有百万之富,如今领着朝廷的拨款,负责采办各种物资。
而这薛家公子学名薛蟠,字文起,今年十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但只是略识几个字,整日只知道斗鸡走马,游山玩水。
虽说他是皇商,但一应经济世事,却全然不知,只靠着祖父旧日的情分,在户部挂着虚名,支领钱粮,其他事务皆由伙计和老家人等处理。
他母亲王氏,则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
王氏今年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个儿子。此外还有一个女儿,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
当年宝钗父亲在世时,便十分疼爱她,让她读书识字,她的才学相比兄长竟远高十倍。
她父亲去世后。
宝钗见哥哥不能体贴母亲,她便不再专注于读书写字,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