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曰(脂批第4回)
【捐躯报国恩,未报躯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
如今且说那贾雨村。
他两年前乘船随着黛玉进京后,便拿着宗侄的名帖到荣府门前投了。
那时贾政已经看了妹丈林如海的举荐信,忙请他进来相见。
一是见贾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二来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三则又是妹丈举荐。
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
贾政便竭力在宫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
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
雨村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不料上任途中又被上奏参了一本,龙颜又怒,于是雨村又被革了回来,依附贾、王二府周旋至今。
直至两月前,因前知府贪污被革,金陵应天府又缺出,皇恩浩荡,便再给他补授了应天府。
历经两年半。
贾雨村终被起复委用,感慨万分,立志殚心竭力以报君恩。
不料他刚上任,一到衙门就接到一桩人命官司:两家争买一个婢女,互不相让,闹出人命。
贾雨村便传原告来问话。
……
暮春时节的应天府衙,笼罩在蒙蒙烟雨中,雨雾弥漫,却遮掩不住府衙的皇朝威严之气。
只见贾雨村端坐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一身正气,甚是威风。
略有遗憾的是,这衙门闲置数月,房梁上结着些许蛛网。
他手中的惊堂木未及拍下,便见青砖地上跪着的老仆颤巍巍递上状纸。
“青天大老爷!”
原告老仆重重叩首,登时额角青紫渗出血丝,只见他哭诉道:“被打死的是我家主人冯渊。”
“那日他买了一个丫头,不料是拐子拐卖的。这拐子收了我家银子,已约定三日后接入门,却又偷偷把丫头卖给薛家。我们知道了就去讨人,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竟纵容家奴打死了我家主人。”
“如今凶手主仆都已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下几个局外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捉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啊!”
雨村听了大怒道:
“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
他当即要发签差役捉拿凶犯族人拷问,再发布通缉令。
正要发签时,忽见案边立着的一个门子抬袖轻咳,给他使眼色儿。
“退堂!”
惊堂木一拍,他便拂袖起身。
雨村心中疑惑,于是先停了手,立即退堂进入密室,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门子一人服侍。
这门子忙上前请安,笑着问道:“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年来就忘了我了?”
雨村随意看了两眼,说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门子忽然压低声音,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
贾雨村闻言,如雷震一惊,这才想起往事。
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的小和尚。
那年庙被火烧后无处安身,他本想投奔别的庙修行,却受不了清苦,觉得当门子倒还轻松热闹,便蓄发还俗,做了门子。
雨村哪里料得到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
又请他坐下好谈,门子却不敢坐。
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
门子这才告了座,侧身坐下。
雨村便问起刚才何故不让他发签。
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
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
门子惊讶道:
“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
“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
“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
那门子说着,便从顺袋里拿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给贾雨村看。
上面写的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内容清楚明白,下面还标注着始祖官爵和房次。
只见纸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
雨村犹未看完,忽闻有人通报:
“王老爷来拜。”
他听了忙整理衣冠出去迎接,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回来。
再细问这门子,得知:
“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
雨村听了这话,便笑问门子道:
“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我也了解。待我细说与老爷听。”
只见这门子自得一笑,才娓娓道来。
“这个被打死的人,是本地一小乡绅之子,名叫冯渊。他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岁时,酷爱男风,最厌女子。
这也是前世的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决定买来作妾,发誓不再结交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定下三日后过门。
谁料这拐子又偷偷卖给了薛家,想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往他省。结果没逃掉,被两家抓住,打了个半死,两家都不肯收银子,只要领人。
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就让手下人一顿打,把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天后就死了。
这薛公子原本已经定好了日子进京,出发前两天,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打算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他打了冯公子,抢了丫头,就像没事人一样,只管带着家眷上路。他这里自有弟兄奴仆料理,根本不觉得这点小事值得他逃走……”
话到这里,那门子忽又神秘一笑:“这且别说,老爷你可知道被卖的丫头是谁?”
雨村摇头道:“我如何得知?”
门子冷笑一声,说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
雨村又是一惊。
“原来就是她!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怎如今才来卖呢?”
……
欲知香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