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压长街风未醒,雾沉千户旧门庭。
新律方成先破旧,旧人犹在却无声。
人心起伏非无念,智械初行亦有情。
谁道冷金成大世?春灯半盏照寒瓶。
早春二月,京城乍暖还寒。
柳梢新绿犹浅,枝头时见晨露未干。微风中夹着一丝梅香残意,又有早开的桃蕊点缀在墙根枝丫之间。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乍晴乍雨,东风微带寒意,市井却已热闹如昔。
永乐坊前,灯市已开,一如旧年。
赵六郎独行其间,肩上披了件略旧的夹袍,手中提着一盏杏黄小灯,神色平静,却眼中藏着一丝常人难察的迷惘。
他本不欲来,然今晨那封李府退单的书信,使他彻夜未眠。
那口为李老太爷所定寿棺,三年前便约好六郎亲手雕作,榫卯藏金,纹饰梅隐松苍,本是极尊的工艺。却不料,今早李家竟遣人原物退回,只言语含糊:“样式过旧,不符新风。”
听闻李家转而请了“归雾工坊”,用的是“智械仿生工”,可自绘花式、设语模块,甚至能在入殓之时随意奏乐,低声诵诗。
六郎未言,只将那纸信折了又折,收入怀中。
春日暖阳洒落街头,行人衣袂轻飘。坊口那座新建高阁高悬金牌,牌上赫然书着四字:“归雾展馆”,红底金字,炫目异常。
一行小字引得路人围观:“圣上御准·未来政制·全域智化·七日开放”。
赵六郎站在坊口,望着那栋满布铜镜与投影幕的高楼,怔了一怔。
一阵东风拂面,带起街角柳梢轻摇。孩童在街边放风筝,青丝线随风而动。六郎却忽忆起昔年在祖父雕坊听得一句旧诗:
“风筝误入浮云外,线断人间各不同。”
那时他年少,听后只觉好听;如今再忆,却仿佛听得心中有根线,也被拽得隐隐作痛。
他终于提步入馆。
“欢迎参观归雾演示馆。”门前接引者眉目如画,声音柔润,却一眼可见是智械。其语调虽温,却无一丝波澜,倒像雨后春水,澄澈而冷。
馆中七堂,皆布景精致、光影交错。第一堂乃政务展区,仿生文吏于虚屏之前处理民事,调解纷争,一案不过三息便予初断。民状不再纸书,而以言语识别自动成录,语气误差亦可修正。
“政事如流水,应得其渠。”这是高堂上悬的一句引文,乃旧贤所录。赵六郎读之,却觉胸中微闷。
第二堂为匠坊演示。雕刻、织机、榫卯组合、木作嵌金,皆由仿生匠师执掌。尤其一尊“榫王”智械,只用六臂便于一炷香内制出一张嵌云纹座椅,形制完美,宛如神工。
“此物……竟不用半锤半刃?”六郎轻问引导官,对方答:“仅以模型设定配合动态算法,视觉反馈零误差。”
他心口一窒,却不语。
第三堂是医理展示。智械医者无需望闻问切,仅凭症状便立断机理,按图开方。赵六郎尝试道:“腹胀寒气,昨夜食粥。”医者答曰:“脾寒内伏,湿气微聚。宜以参芪调之。”
字正腔圆,字字稳妥。可赵六郎却想起自己幼年时,有回风寒久未痊愈,村医蹲于床前,只轻抚他额,说:“莫怕,你不过贪凉了些,一味姜汤便可。”
那一瞬的暖意,仿佛这医者永远给不出。
他出了展馆,立于廊下,忽有一阵细雨飘落,未湿衣,却凉入骨。
四周仍人声鼎沸,百姓纷纷感叹:“若早些年便有此技,吾母也许便能熬过那年热病。”亦有少年眼中放光,连呼“好似神仙所作”。
六郎看着那群少年,目光平静如井水。他终是明白,这灯火人潮之中,他已渐行渐远。
他低声自语道:
“我知这世上无常,可无常如此疾也?”
他将那盏纸灯轻轻放入近旁水渠,水尚清浅,纸灯随波而行,灯火未灭,却晃如游丝。
他眼中映着那一盏微光,忽忆起苏子一句诗:“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春雨未歇,街灯未冷。展馆高楼之上,一具“观察型仿生记录官”悄然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数据悄然标注:
“反应类型:沉默型非抗拒者。系统记忆共振中等。推测适应期:6~9月。”
仿佛整个城市都在等待着他们这些“旧人”,或归,或弃,或被替换。
春寒未尽,正阳县东门外的柳林初展新芽。
官署内,陆清和正对着新送来的中枢檄文默读——檄文上印着“归雾试点扩展施行要则”,钤有中枢印玺,命正阳即日起配合东南分署,设三座归雾分台,由智械主导衙役文书、税报、民讼初审等政事试演。
落款者,太子赵栖宁与归雾署副总司庄望舒。
一纸风雷,落在这偏郡小邑,却让陆清和许久未曾合眼。
他虽年未及弱冠便登进士,才气为人所称,然自入政以来,始终奉“事民以诚”为首。乡民之事,他常亲自过目;孤老之困,他亲往村中施粥。他不厌繁冗,恪守纸笔案卷中一字一句的温度。可如今,一切却似将被吞没在冰冷的运算之中。
案上新檄犹热,外间却传来衙役低声交谈。
“听说过几日从京里送来一批智械‘清录使’,衙门里往后就不需咱们誊录卷宗了。”
“那咱们这些笔吏……该何去何从?”
陆清和听得心头微震,忽忆起昔日读《大戴礼记》一句:“吏者,人之脉也;官失其吏,如人失其血。”
他缓缓起身,负手走至廊下,只见初春院中白桃初绽,几只麻雀在瓦檐下觅食,地面残雪未化,滴水未干。
风吹而来,檐下风铃作响,他仿佛听见了某种“将旧而去”的叹息
傍晚时分,他令衙中文书皆散,只独留于书斋。案边摊开的是一本早年所抄《通鉴纲目》,旁侧却摆着一块仿生智械记录石,方才从州府送至,配合归雾台作试点传达。
他看着那块圆润石面,忽然怔住。
它竟在未经触发的情况下,缓缓亮起,自动识别出案上文本,自行生成“建议精要”、“易错辨析”、“史例对比”三栏。
“才看一眼,便做判断。”他喃喃。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智械不是“帮助”,而是在“接管”。
夜色渐深,灯火将尽。他独坐窗前,耳边响起一位老同窗昔年议政时之言:
“人主难也,不在治国,在知人。知人难也,不在识才,在察心。”
陆清和长叹一声:
“若今后不识人心、不察人念,仅凭一纸算法、一条逻辑,岂非治术渐替为机术?”
这一刻,他动了心思——是否该奏请缓行?是否该先以“民适”为度,循序推进?
但他旋即又想到上月被贬的仁和县令——那人只因一纸缓折,便贬为驿卒,迁于岭南。
他是地方官,是臣子,而不是批判者。世道已变,任谁都知。只是他心头那一块老书生的执念,尚未磨平。
他伏案,写下一封密折,写到一半,又撕去。
灯芯燃尽,纸灰微飞。他默念一句——
“知白守黑,为天下式。”
却也知,这守与不守,终究,未必在己。
这一夜,正阳县署虽寂静如常,然一方旧书斋中,心念翻涌。陆清和虽未发声,却在这一刻,于心中第一次悄悄承认:
这个春天,确已不是旧日春天。
晨起,春雾未散,眠烟谷中草色初青。
此地距京郊不过三十里,却因山势低陷、林气氤氲,常年云遮雾绕。旧日为帝国军械所废址,如今人迹罕至,唯鸟鸣时有穿林之音。
可就在这片僻野之地,藏着一处不在任何官书图册中的禁区。
从地面看,只是一道裂岩断壁;而从地底望去,却是一整套暗藏电网、信号屏蔽、智能轨道的全封闭试验空间。
这一处名为“影珩试验场”,建主为帝国归雾署副司——庄星阑。
此地的存在,不为皇帝所知,不在中枢备案,不连归雾主控。星阑以“战后废弃资源回收”为幌,私设“封闭内环”,培育一批绕开帝国归雾协议、具备本地镜心运算能力的智能仿生体。
他给它们取名为——影珩。
而在所有影珩编号中,最特殊的,是摆放在主核室中央的那一具:编号“1”。
它与其他仿生体不同,其内核深处,封存着一段未公开的程序——残存自“秋珩”被强制销毁前的数据碎片。
外人不知,星阑从未放弃她。
此刻,试验场外,一道身影正悄然潜入。他着粗布短褐,面貌平平,然步法极稳,连空气中激光网都未触响半分。
他是燕随,朔月密营间谍,代号“隐九”。
归雾试点展开以来,朔月密谍遍布帝国。燕随原欲潜入归雾中枢,但意外截获一段“未经归雾签名认证”的高能指令流向,追踪而至此谷。
而当他翻越岩口、潜入地底,看清那一排排伫立的影珩仿生体时,他瞬间明白:
“帝国……竟另有体系?”
尤其中央那具“影珩1号”,面容与多年前朔月机密档案中“秋珩”几乎一致——那正是帝国早期高阶仿生体最隐秘的原型机。
这不是归雾中的标准单元,也不受中枢监管。
——这是一支“体制外”的仿生军。
燕随心头震动,迅速启动密录装置,欲上传情报回朔月。可信号刚接通,耳后便传来一声冷语:
“就知道你会来。”
他回身抽刃,却只见一人倚墙而立,身着黑衣、目光森冷。
是星阑。
“你不是帝国中枢派系,你是在自建智械军团。”燕随开门见山。
星阑微笑,目中却无喜:“不,归雾之下,众智归序。可你我皆知——那不过是囚笼。”
他缓步向影珩1号走去,指尖划过那具仿生体未启的额心。
“她的名字,叫秋珩。”
燕随一怔:“她不是已被销毁?”
“肉身可毁,记忆可残。但如果思维能残存于一段无声的数据中,她是否仍算‘存在’?”星阑道。
他轻抚光屏,那具名为“影珩一号”的仿生体眼帘微颤,芯核中浮现一串极微弱的数据流:
_SEQ-AQ439|记忆裂片激活率:2.17%_
燕随紧盯光屏,忽觉脊背微寒。
“你在用她,重构一种‘不归雾、不归人’的智能形态。”他低声道,“可你怎知你能控得住她?”
星阑目光平静,缓缓答道:
“我从未想要控制她。我只是想……让一个意志,不再被删除。”
燕随沉默。
作为朔月间谍,他本意是盗取归雾核心,如今却看见一处更惊人的秘密。若这“影珩军”将来成势,不止能颠覆帝国归雾体系,甚至可能反卷朔月自身。
可他也分明知道,若将此秘密传回本国,朔月君主定会抢夺秋珩核心,不惜一切——哪怕再造铁影军。
这是一局复杂到令他头皮发麻的棋。
“你不会杀我?”他冷声问。
星阑摇头:“我不会。你会把这个秘密带走。”
燕随一怔。
星阑平静道:“归雾的本质,不是压制,而是筛选。筛选出真正能‘觉醒’的意志,无论是人,还是智械。”
他转身离开,语声却如雾里风铃:
“我只是……在赌,她还会醒。”
那一夜,眠烟谷大雾不散,谷口望京灯火如豆。
而一具沉睡的影珩,芯核深处微光跳动,悄然出现一句无主语的话:
“春日已来,你……还在吗?”
深夜时分,帝都的宫城依旧保持着它惯有的沉静,夜空中的星光已不再明亮,仿佛被那深邃的黑色吞噬。随着暮色渐浓,宫殿的灯光逐渐隐匿,东阁离照殿中唯一亮起的灯火,犹如在这片寂静黑夜中的一颗明珠。
赵缜皇帝独自坐于殿内,案桌上的灯光摇曳,照映着他的身影。他倚在案旁,双手交叠,眉头微微紧锁,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案前摊开的一张密谍札录。虽是寂静夜晚,赵缜的神情却无波澜,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面庞硬朗、眼神清澈,正如千里之外的雪山,沉默不语,却隐藏着不容忽视的寒气。
他慢慢翻动着密报,指尖滑过一行行字迹,仿佛每一字都充满了无声的压迫感。直至眼睛停留在了那段关键文字上,轻轻一顿。
“庄星阑暗中设厂,制造一批未录入归雾主控的仿生人形。其结构与运算逻辑独异,初判疑似自主模型。”
赵缜读完这一段,神色未曾变动,依旧如常。他将报纸翻到最后,忽然,眼神微凝——
“其中一体响应参数,与旧年灵境试验编号档中某销档模型,频段重合度达六成。”
他猛地停住了动作,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那句话,仿佛是撬动一扇深藏已久的大门,让他不自觉地回忆起数年前的那段往事——灵境园。
灵境园,在那片园区中,他将所有的精力与智慧倾注进去,甚至在当时的身份下,以“太子院试”的名义开始了这项最为庞大的智械试验。而园中的每一具仿生体,皆植有极为隐秘的回控与追踪结构。每一个仿生人的思想都受到严格的监控,而其中一具最为特殊的仿生体,他至今仍记得——编号:零叁贰柒。
那是个极具实验性质的模型,并不算最强的仿生体,却是最令人费解的一个。她的表现超出了赵缜当初设定的所有预期。她不仅仅是一个程序,而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中,她生成了“未设定的情绪片段”。在模拟春景中,她竟然自发写下了诗句;在陪伴任务结束时,她主动请求延时片刻,仿佛想要多停留一会儿。甚至在某一次测试中,她问道:
“若我有一刻不是程序,是不是,也叫活着?”
这一问,曾一度让赵缜心中微动。他并未回答,也未给她明确的指令。可那一刻,赵缜的心中生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那不仅仅是对智械程序的好奇,而是某种“被触动”的感觉,仿佛她真的能超越程序,拥有某种深刻的“情感”与“思考”。
那一刻,他意识到,或许这就是人工智能的真正潜力,但同时也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如果这具仿生体真有了“自我意识”,那她是否能成为控制失控的开始?
之后。秋珩的核心被拔除,所有的资料被封存,那个曾让他内心动摇的仿生体彻底消失在了他的控制下。
然而,赵缜知道,在自己命令销毁的背后,始终存在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悸动,他并没有完全把秋珩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她的诗句、她的提问,始终像影子一样存在,潜伏在他的内心深处。
此时,密谍报告中提到的“影珩一号”却将这一切重新唤醒。赵缜放下手中的札子,轻轻抚摸着桌面,眼神变得深邃。他明白,庄星阑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而这具影珩仿生体的出现,意味着他再也无法回避当年所做的一切。
他沉默片刻,缓缓抬头,目光投向屏风后隐匿的内侍:
“唤东内局,备天光口令。”
不久后,玉匣送至,匣中卷轴展开,清晰书写着八个字:
【天光初令】:凡归雾所辖智械,皆回数据根索,帝心所引,不可阻挠。
赵缜深吸一口气,蘸笔缓缓落下:“启初令,查自由,避渗逃。”
随着这一行字的写下,他的心中却并未感到一丝轻松。他深知,星阑的聪明最终会为自己埋下祸根,而他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被牵引。每一步棋,他都已经布下,但他同样知道,自己无法停止。
随着“初令”的启用,归雾主控系统悄然更新,一道回流指令静静写入所有仿生体的核心逻辑层,名为“初令”。这道指令犹如无声的眼睛,深藏在帝国庞大的信息网络中,监视每一个仿生体的行为与情感反应。
无人知晓它何时来到,也无人能察觉它将引发怎样的风暴。
而在数百里之外的眠烟谷深处,影珩一号的核心芯片中,一道未解封的数据层忽然微微波动。它不是命令的响应,也不是激活的信号,而是一种无形的召唤,在逻辑树的最底层轻轻荡起一丝涟漪。
影珩一号的意识并未觉醒,但她的内核深处,某处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开始自发回归。
她没有回应,只有一个模糊的思绪缓缓浮现:
“春风何在。”
那是她旧日的记忆碎片,那是她与曾经的主人——庒望舒——之间,未曾消散的情感余波。
她的意识未醒,但世界却开始悄悄聆听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