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颙、许攸、荀彧三人围着漆案,神情各异,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许攸按捺不住,试探着说道:“种瓜得瓜,那我要是想点石成金,岂不是要先给他一点金子?”
何颙不假思索的打断了他。“你缺金子吗?点石成金的事,暂时就不用想了。真有那道术,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多产一些粮食。有了足够的粮食,就不会有那么多流民,天下也就安定了。”
许攸努了努嘴,没吭声。
荀彧说道:“我觉得唐平有办法验证,只是他不肯说。”他看看何颙和许攸。“他要看到皇长子才说。”
许攸吓了一跳。“你告诉他了?”
“没有,他说史侯是他在洛阳认识的唯一朋友。”
许攸一拍案。“那就请大将军出面,奏请皇后,安排史侯出宫一趟吧。”
皱着眉头,一直没说话的何颙忍不住说道:“你以为史侯出宫是那么容易的事?大将军早就奏请皇后了,皇后一直不肯,生怕有闪失。”
“妇人之见。”许攸脱口而出。“就说只要史侯出宫,就能得到点石成金之术,看她肯不肯。”
何颙断然否决。“万万不可。”
许攸转头看着何颙,眼神惊讶。
何颙的反应太激烈了。
何颙尴尬地笑笑,随即说道:“你想想,现在谁最缺钱?这消息一旦走漏,你还瞒得住吧?”
许攸恍然大悟,拍拍额头。“是我大意了。”随即又一愣,眼神凌厉。“那小子想见天子?”
何颙摇摇头。“他应该不知道史侯的身份,当时……”
“这可不好说。”许攸打断了何颙。“他怪会装神弄鬼,出人意料的事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如果他早就知道史侯的身份,借此机会接近天子,到时候再将张角与我们之间的事说出来,那可就……”
他拖长了声音,眼中露出凶光。
何颙眼神微缩。“他若是早就知道史侯的身份,又岂能不留后手,安排其他人将消息传入天子耳中?你可别忘了,张让、赵忠就在宫省之内,比你我更方便进言。”
许攸倒吸一口冷气,眼神闪烁,迟疑不决。
何颙站了起来,盯着许攸的眼睛,厉声说道:“说来说去,当初就不该带他来洛阳,让他回山里隐居岂不更好?他不想多事,你偏要拉他入局,现在麻烦来了,你又怕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许攸故意大声笑了起来。
何颙步步紧逼。“你既不怕,何必急着杀人灭口?”
许攸的脸抽搐了两下,有些气短的避开了何颙的眼神。“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不等何颙说话,甩甩袖子,下堂走了。
何颙重新坐了回去,怒容未消。
荀彧适时的倒了一杯水,递给何颙。
何颙接过,呷了一口,沉思良久,又道:“文若,当务之急,既不是点石成金,也不是长生修仙,而是稳定。黄巾起事,天下动荡,人心不安。唐平诡计百出,又挟道术,一旦让他离开洛阳,后果不堪设想。你想办法稳住他,尽可能不要多事。”
荀彧轻声说道:“既然如此,何不依许子远之见,斩草除根?”
何颙眼皮轻抬,瞥了荀彧一眼。“文若,无辜之人已经死得够多了。”
“可是……”荀彧犹豫了片刻。“唐平很可能早就知道史侯的身份,包括我是谁。”
“那也不能随便杀。”何颙沉下了脸,挺身而起。“枉杀无辜,有干天和。就算唐平知道史侯身份,那又如何?正说明他见识过人。如此人才,当为我所用,而不是轻易杀掉。”
他停了片刻,又道:“正如我方才所言,如果他想坏我等大事,只怕早就安排了手段。迟迟没有发动,说明他只是想自保。杀了他,不仅不能消除隐患,反倒会失控。”
何颙越想越不安。“我要去告诉本初,不能让许子远乱来。文若,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史道人家,看着他,好言相劝,千万别激怒他。”
荀彧目瞪口呆。“我……”
“以大局为重。”何颙拍拍荀彧的肩膀,一声长叹,匆匆去了。
荀彧无奈,看着何颙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转身下堂去了。
——
唐平坐在窗前,看着郭武就着月光在木桩间练武。
不知道是因为光线不足,还是因为没把握,他走得很快。如此一来,撞上木桩的机会的确少了,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唐平没吭声,因为他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让郭武自己去摸索。
忽然,郭武停住了,转身看向院门。
唐平也跟着看了过去,看到一个身影,像是荀彧,却看不清楚。
“谁啊?”
荀彧朗声道:“晏不请自来,还请唐君见谅。”
唐平有点奇怪,起身出了门,站在廊下。“何君深夜来访,有什么事吗?”
荀彧走到阶下,仰头看着唐平,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从容。“白天听唐君论道,启发良多,不能自已,恨不能与唐君朝夕相处,便请史道人相容,借宿几日。从今天开始,我就与唐君做邻居了,还望唐君不要嫌弃。”
唐平招了招手。“既然来了,就请堂上坐吧。”他又扬声叫道:“阿姊,有客人来了,劳烦准备些酒食。”
卞氏听到声音,一边应着,一边推开了门。
荀彧上了堂,与唐平分宾主落坐。
夜间寒冷,虽然堂上生了火,还是觉得凉。荀彧的屁股刚刚碰到冰凉的支踦,就打了个激灵。
唐平有暖手炉,却只有一个。见荀彧穿得单薄,便将温手炉递了过去。
荀彧连忙推辞。
卞氏见状,返身回屋,将自己的温手炉拿了出来,递给唐平。“唐君,你用我的吧。”
唐平接过,揣在怀里。
荀彧见状,没有再推辞,接过温手炉,放在胸腹之间,暖意入心,顿时舒服了些。
“唐君,恕我冒昧,你刚才是称她为阿姊吗?”
“嗯。她长我三岁,又在这里照顾我起居。为方便起见,我便称她为阿姊。”
“你夺了她来,不是做道侣的么?”
“她根基未固,眼下还不适合。”唐平坦然说道:“你对道门的养生术也感兴趣?”
荀彧笑了。“血肉易朽,谁不想长生,只是大道易知,仙术难得尔。”
唐平也笑了,他明白了荀彧去而复返的目的。
他不满足于坐而论道,想要了解更具体的术,可以立刻得到验证的内容。
但他不想接荀彧的话题。“若不知大道,纵有仙术,也成不了仙。”
“这大概就是修仙者众,成仙者寡的原因吧。”荀彧也不坚持。“你给许攸的道论,只是《太平经》内篇的一部分吧?”
唐平点头承认。
他给许攸的道论篇幅有限,最多只能算是大纲,论述的部分不多。
“晏是否有幸,听听其余。”
“当然可以。不过,我有言在先,我知道的只是文字,这些文字是否可靠,所言之道是否属实,你要辩证着看,不能盲从。正如孟子所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辩证?”荀彧微微皱眉。“这是何义?”
“呃……辩证就像名医诊脉疗疾,既要辩认虚实表里,又要验而证之。”
荀彧恍然,伸手示意。“请唐君继续。”
“于道而言,文字所载,不过是前贤心得,固然值得珍惜,却也难免偏颇。我等后生既要吸收前贤学说,又要去芜存精,时时加以验证,否则就是刻舟求剑,纸上谈兵。轻则亡身,重则倾覆天下。”
荀彧心中一动。“依唐君所言,夫子之道又当如何?”
唐平莞尔一笑。“你说的夫子是孔夫子,还是孟夫子,又或者是荀夫子、董夫子?”
荀彧语塞,一时无从选择。
唐平笑得更加灿烂。“其实,夫子之道已经有人验证过了,不必再论。”
荀彧眼皮一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唐君说的是王莽篡汉吗?”
“或许还有大贤良师。”
“他……们?”荀彧顿时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这两人……岂可并论?”
唐平伸手示意荀彧稍安勿躁。“你知道《太平经》的内容吗?”
荀彧稍作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听说过一些。”
“那你知道大贤良师又是什么意思吗?”
荀彧摇摇头。
“据张角说,《太平经》中称信众为种民,依境界不同,又将种民分为三类,长生人,贤人,圣人。凡俗之人信道后,得师君教诲,修身养性,可得长生,即为长生人。长生人日益精益,可以为贤人。其境界深者,为大贤,可为帝王师,简称大贤良师,或者天师。”
荀彧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张角的愿意是辅汉,而不是代汉?”
“王莽已经证明,代汉绝非正途。所以《太平经》的要旨是致太平,手段是辅汉,而不是代汉。”
“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又作何解?”
“汉德为火,为赤天。苍天已死,即木气已绝,火德自衰。如炉中无薪,唯有灰烬。灰烬者,土也,也就是黄天。”唐平看向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的火塘。“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只是他没有明说。”
“什么可能?”
“道士大多奉张良为宗。张良得黄石公授书,功成后祠黄石,所以道士也尚黄,黄巾黄服,拜黄帝,食黄精,诸如此类。”
荀彧不由自主的“哦”了一声,随即又说道:“依唐君所言,焉知张角不是欲以土代火,鼎立新朝?”
“你当然可以这么理解。”唐平也不争辩。“不出意外的话,后世史书上也会这么写。毕竟将来著史的人也是党人,总不会说张角冤枉,被党人骗了。”
“难道不是?”荀彧追问道。
唐平满不在乎的笑笑。“你觉得是,那就是吧。我无所谓的,反正史书里也不可能有我这种小人物。”
荀彧有点难受。
他很想说服唐平,但他心里清楚,他不可能说服唐平,正如他不可能掩盖真相。
如果唐平说的这些才是真的,史书将如何书写?
就算是由党人来写,就能掩盖得严严实实,全无破绽吗?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何颙明明很欣赏唐平,却配合诈攸,不让唐平离开洛阳了。
两人沉默着,直到卞氏端上酒食。
几杯温热的酒下肚,身体渐渐暖和起来,荀彧恢复了平静,转而说起了那篇道论。
唐平说,《内篇》的篇幅没有《太平经》正文那么多,但都是一些秘术,用于实现致太平的目标。
比如修仙之术,就是由凡俗之辈成为长生人的必经之途。
因为是口耳相传,讹误在所难免。道论是总纲,统摄诸篇。理解了这篇道论,才能理解秘术,发现错误时,才能予以纠正。
如果理解不了道论,或者不接受道论的主旨,只学秘术,就失去了本意,也容易误入歧途。
就像房中术原本追求的是阴阳平衡,却被一些人用来放纵淫欲一样。
与其如此,不如不传。
荀彧听懂了唐平的言外之义。
想跳过道论,直奔秘术,不仅不可能,而且很危险。
所以他不会轻易说。
“就这篇道论而言,除了唐君传给许攸的部分,还有其余吗?”
“有,但未经验证之处更多,难知真伪。”
“无妨,唐君若不弃,不妨说来听听。”荀彧兴致勃勃。“长夜漫漫,正好消遣。”
唐平沉思良久,微微颔首。“不得其人而言,是谓失言。得其人而不言,是谓失人。何君天资卓绝,又有向道之心,可谓得其人,理当言之。只是言简意深,我天资有限,难免有讹误之处,还望何君能明辨之,审问之,以免为我所误。”
荀彧连忙拱手说道:“唐君谦逊过人,令人佩服。”
“不是谦逊,是有自知之明。”唐平苦笑,伸手一指眼前的火塘。“大道浩瀚如星河灿烂,何止万千,我等却只是这火塘里的一根木材,纵有些许光明,转眼即为灰烬。欲以有生之涯,问无穷之道,不能不心生恐惧。只有招引同道,呼朋唤友,方能薪火相传,或许能走得远一些。”
荀彧被唐平说得心动,不由得说道:“正当如此。大丈夫立世,当先立志高远,然后才能立德立功立言,载于书帛,流芳千古。若随波逐流,与世沉浮,百年之后,化为枯骨,岂不白白来这世间走一遭?大道虽远,行则将至。唐君,你我共勉。”
唐平抬头,看着慷慨激昂的荀彧,满意地笑了。
他端起酒杯。“既然如此,那就从这眼前的薪火说起?”
“洗耳恭听。”荀彧也端起酒杯。“请。”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