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颙走进袁府,走上大堂,与袁绍见礼。
袁绍脸色不太好,只是点了点头,伸手示意何颙就座,随即又对许攸使了个眼色。
许攸咳嗽了一声,取出几支竹简,递了过去。“伯求,你看看这些。”
何颙接过,扫了一眼,就轻轻放下了。“是唐平写的道论?”
“你知道?”许攸有些惊讶。
袁绍也有些意外,看了许攸一眼,却没说话。
何颙淡淡地说道:“孟德给我看过一部分。”
袁绍恍然,笑容在嘴角一闪即没。
许攸眉心微蹙。“你以为如何?”
“唐平不学有术,你我都是知道的。”何颙抬头看着许攸,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满。“子远,你我费心尽力,为的是救天下,救苍生,你把心思花在这些小术上面,不觉得荒诞吗?”
许攸的脸色难看起来,闭紧嘴巴,一声不吭。
袁绍咳嗽了一声。“伯求,你说得没错,这些都是小术,不值得费心。可是唐平说这些都是《太平经》的内篇,你信么?”
何颙一愣。“《太平经》哪来的内篇?”
袁绍一拍大腿。“就是啊,你们都知道《太平经》没有内篇,那唐平为何伪托?”
“他另有传承?”
袁绍立刻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何颙眼珠转了转,沉思良久。“这恐怕要问张角了。此子来得诡异,言行举止又与众不同,张角是从哪儿得到他的,至今无人知晓。如果他在遇到张角之前就曾拜师求学,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有谁能教出他这样的人来。”
何颙再次拿起竹简,轻轻敲着案缘。“你们见过类似的道论吗?”
许攸撇撇嘴。“或许是哪位隐逸,不为人知也很正常。汝颍多奇才,古往今来,这样的奇人异士还少吗?当务之急,不是问他的来历,而是将他的道术学来,取其菁华,为我所用。”
袁绍也附和道:“正是如此。如今天下大乱,苍生受苦,纵使小道,只要有益苍生,也值得一试。伯求,你曾与他交往,要不去劝劝他?”
何颙沉吟片刻。“好吧。”
许攸抚掌而笑。“有伯求出马,大事可成。”
何颙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
唐平坐在廊下,看着郭武在木桩之前行走,有点着急。
练了好几天了,郭武还是没找到窍门。
这一步的确有些难,超出了他的想象。指望郭武速成,可能有点悬了。
“别练了,休息一会儿吧。”唐平说道。
“上使,我没事的。”郭武抹了抹鼻血,闷声闷气的说道。
“凡事不能急,要慢慢来。”唐平虽然心里急,却不能让郭武看出来,反过来还要劝他。“从今天开始,你上午静坐,下午练武,或许效果会更好一些。”
郭武看看唐平,没敢违背,转身回厢房了。
唐平起身,正准备回房,一抬头,却看到何颙站在门口。他愣了一下,才认出何颙,不禁笑了一声。
“何伯求终于还是露面了,真是难得啊。”
何颙缓缓走到木桩前,伸手拍了拍。“你这是想摧刚为柔吗?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许子远的剑法是三十年苦修所得,刚柔并济,不是一个黄巾力士所能匹敌的。”
唐平没接他的话茬,也没请他上堂。“为何而来?”
东室的卞氏听到声音,赶了出来,正准备招呼何颙,听到唐平的语气不对,有些愣住了。
何颙扶着木桩想了想,抬起头,迎着唐平的目光。“你想继承大贤良师的遗志,拯救天下吗?”
“不想。”唐平干净利落的回答道。
何颙吃了一惊。“为何?他可是……”
“他可是想拯救天下,结果被人戮尸枭首,家族夷灭,还连累了几十万无辜信众。既然如此,我何必要步他后尘?”
何颙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唐平又冷笑一声,说道:“放眼天下,除了你们这些清流党人,谁还有资格拯救天下?我自问能力有限,就不挡你们道了。”他甩甩袖子,转身回到堂上。“如果你是为此而来,现在可以走了。”
何颙摇摇头,跟着上了堂。
卞氏过来,铺了席,看看唐平的脸色,轻声说道:“唐君,妾去准备一些酒食。”
唐平不置可否,卞氏自行去了。
何颙轻咳一声。“你想离间孟德,何必耍那么多手段,夺了她来?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
唐平忍不住嘲讽。“你也配说光明磊落这四个字?”
何颙抬起双手,作投降状。“行,我不配,我不说了。我这次来,没有其他的事,只是想看看你,问问你的打算,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唐平斜睨了他一眼。“我想回太行山去隐居,你能做到吗?”
“隐居何必去太行山?洛阳周边这么多山,都可以隐居。”
“我是真隐居。”
何颙脸上的神情也变得精彩起来。他看着唐平,几次想开口,又咽了回去。
几年不见,此子依然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一点体面也不留。
换作从前,他会拿出长者的身份,教训唐平几句,甚至是厉声喝斥。
可是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脸面开口。
“隐居之前,不想将道术传下去?”
“我的道术本就是修身之术,在哪儿都能传。”唐平的神情缓和了些。“再者,我的修为尚浅,也不知道那些道论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等我验证过了,再传也不迟的,免得误人子弟。”
“那就在洛阳隐居,邀三五同道,互相揣摩,岂不更好?”
唐平叹了一声,神情落寞。“我怕洛阳会像长安一样,玉石俱焚。”
“你想得太多了。”何颙挥挥手,不以为然。“虽说灾异频发,流民四起,但大汉还没有到玉石俱焚的那一步。你且住着,若有危险,再走也不迟。”
不等唐平答应,他又伸出手指,指着天。“我对天发誓,一定保你周全,如何?”
唐平盯着何颙看了又看,勉强点点头。
别的不说,能做出如此承诺的,估计也就何颙了。
虽然没什么卵用。
卞氏准备好了酒席,唐平与何颙边吃边聊,气氛渐渐缓和了些。
趁此机会,唐平再次提出想见见史道人曾经收养的那个孩子。他已经和史道人提过,但史道人含糊其辞,一直没给他一个准信。许攸倒是答应了,却一直没有推进。
今天何颙上门,他趁机催一下。
“那孩子是不是死了?”
何颙白了唐平一眼,拿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嘴。“不要乱说,他只是不太方便而已。况且就算他能来见你,又能如何?他才十来岁,刚刚发蒙,听不懂你的那些高深道论。”
他顿了顿。“要不,我找几个和你同龄的年轻才俊来吧,陪你谈道论学,解解闷。”
唐平挥挥手。“我无所谓。”想了想,又道:“找几个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的。我自己已经够讨人嫌了,再找一个讨人嫌的,相看两厌,多没意思。”
何颙忍俊不禁,为之喷饭。“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唐平冷哼一声。“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何颙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变得讪讪。
——
颍川,何颙跳下车,快步走进了荀氏大宅。
荀彧拱着手,站在门前,神情恭敬。
“何君辛苦了。”
何颙抖了抖袖子,看着荀彧。“文若,你知道我的来意否?”
荀彧点点头,眼神中有些无奈。“为何偏要我去?我已经身负骂名了,不想再和黄巾扯上关系。”
何颙一声叹息,举步进门,荀彧紧紧相随。
“文若,你知道我点评过几个年轻人吗?”
荀彧微微欠身。“得何君点评,彧感激不尽。”
“除了你,还有曹孟德。”何颙放慢了脚步。“现在,还要再加上唐平。孟德有力,你有谋,唐平有术。更重要的是,你们三人有一个共同特点。”
荀彧惊讶地看着何颙。“我们……能有什么共同特点?”
何颙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荀彧的心口。“你们心里还有炎汉。”
荀彧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这句话从何颙嘴里说出来的分量。
“现在知道我为何而来了吗?”何颙压低了声音。
荀彧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何颙满意地笑了,迈开大步,向后堂走去。人还没进门,就大笑起来。
“慈明,别来无恙?”
荀爽略带苍桑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何伯求,久不登门,突然来访,你让我很不安啊。”
“哈哈哈……”
——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唐平坐着马车,出了门。
许攸与他同车,几个挟弓带剑的骑士紧紧相随,眼神警惕的注意着四周行人,如临大敌。
郭武没有跟来,留在小院里。
为了让他听话,唐平不得不拿出上使的身份,着实费了些力气。
许攸笑容满面,不时的指点周围的景色,说些名人轶事,彰显自己的博学洽闻。唐平嫌他聒噪,讽刺了他好几句,他也不肯收敛半分。
无奈之下,唐平只能闭上眼睛装睡。
许攸更加得意,被唐平嘲讽了无数次,这次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痛快!
“不睁开眼睛看看这大好风景吗?”
“有你在,哪有大好风景可言。”唐平咂了咂嘴,裹紧了衣服,吸了吸鼻子,突然说道:“你是不是尿鞋上了,怎么一会骚臭味?”
许攸吃了一惊,连忙低头打量。出门之前,他的确去解手了。
看了半天,又仔细闻了闻,也没闻到什么尿骚味。抬起头,见唐平嘴角上挑,这才知道被唐平戏弄了,刚准备大骂,转念一想,又笑道:“你年轻气盛,又养身有术,身边有女人却不用,不会泄漏吗?”
唐平睁开眼睛,直视着许攸。“你对道门的养生秘术一无所知,这辈子就是个形而下的器。”
许攸不以为忤。“能为瑚琏,也不枉此生。”
“像李斯一样吗?”
许攸脸色一僵,斜眼着唐平。“你迟早会毁在这张嘴上。”
“我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唐平伸了伸腿,让自己躲得舒服一些。“许子远,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政治规则。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善终?就凭你做的那些孽?”
许攸忽然焦躁起来。“就算我不得好死,也会先杀了你,你最好希望我活得久一点。”
唐平哈哈一笑。“要不现在一起去跳河?谁不跳,谁是奴婢生的,将来进宫做阉人。”
许攸狠狠瞪了唐平一眼,转过头,不再说话。
唐平正准备趁胜追击,再刺激许攸两句,挑拨挑拨他和袁绍之间的关系,却见对面一辆马车驶来,车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何颙。
何颙身边,坐着一个年轻人,眉清目秀,容貌俊俏,只是神情看起来有些愁苦,令人不禁心生怜惜。
马车停住,年轻人先下了车,然后扶着何颙下车,礼节周到,神情恭敬。
许攸见状,也连忙下车。
唐平却躺在车上,一动不动,静静地打量着何颙和那个年轻人。
他大概能猜出年轻人是谁,也能猜出他为什么闷闷不乐,就看何颙、许攸怎么掩饰了。
何颙从南而来,风尘仆仆,应该是赶了很远的路。
天下英才虽多,能与何颙同车,甚至让何颙特意去接的人,屈指可数。
有上帝视角就是好啊,很多当代人都未必知道的秘密,在他眼里却是摊在桌面上的几页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何颙和许攸聊了两句,快步走了过来。“小子,见到长者,还不下车见礼?”
唐平翻了个白眼。“我野人也,不知礼。”
何颙无语,只得转身,招荀彧来到车前。“你想要的同道,下来见礼吧。”
唐平坐起身,伏在车窗上,打量了荀彧两眼。“他是谁?我为什么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何颙吃了一惊,刚要说话,荀彧说道:“足下怕是看差了,我南阳何晏,从未与唐君相见。”他转身看向何颙,拱拱手,淡淡地说道:“叔父,这就是你说的唐君?果然粗俗。”
唐平扬扬眉,强忍着笑。“这么巧,你也叫何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