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家官爷这伤,请恕老夫无能为力。”年过八旬的老医师,无可奈何的摇着头说道。
“有劳了,馨儿送送先生。”芷曦虽心有不甘,却还是礼貌的送走了医师。
她心里明白,他的伤势已非人力可及。
一剑,伤了肺,一掌,伤了腑。
两处伤,皆致命。
再加上,他逆运真气,心脉受损。强聚内力,周身筋脉,几乎尽数爆裂。
此等重伤,此刻还能一息尚存,已是奇迹了。
“夫君,十二年了吗,你真的这么狠心吗。”她望着床榻之上的龙墨轩,啜泣道。
“芷曦姐姐......”江漓听她声有啜泣,想上前宽慰,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少夫人,不必忧虑,老夫自有手段。”不知何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芷曦急忙循声望去,只见一老者,作道士打扮,飘然而来。
那老道士,须发眉皆百,五绺长髯,飘于胸前。年过八旬,却是面色红润,精神炯烁。
“医仙前辈,您从何而来?”芷曦惊呼道。
“老夫从该来之处来。”但见他捻须微笑,飘然之间已到榻边。
“少主情缘难断,该有此劫。”老道微道,手搭在他的脉上。
“情”之一字,从来难解。
如何落笔,皆不能直抒胸臆。
便是那情圣李义山,终其一生,也不过悟出个“庄生晓梦,望帝春心。”
到头来,不过南柯一梦而已。
可怜那世间有情人,谁不是活在,情网编织的美梦中。
虚虚实实,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总让人,分辨不清。
就好像那梦到蝴蝶的庄周,亦不知庄周之梦为蝴蝶,还是蝴蝶之梦为庄周。
如梦似幻之中,本已重伤垂死的龙墨轩,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惊奇的发现,身上的内伤外伤,居然神奇的消失了。
蔼蔼迷雾,徐徐散去,他擦亮眼睛,凝神观看。
这里的景色,他一辈子也不能忘却。这不正是,当年的西子湖畔?
“我为何在此?”
如何来,他不知道。
为何来,亦不清楚。
他只知道,那一年,西子湖畔,一叶扁舟,并蒂莲开。
他只记得,那一日,雷锋塔外,清香三株,江水悠悠。
他只想起,那一刻,一句誓言,情窦初开,千帆望尽。
无奈曲终人散,那一剑染红了湖水,也把她的模样,永远印在了心间。
那一刻,落日楼头,断桥残雪,只剩他一人,独傍那一江春水。
看不尽,人世苦短,说不完,纸短情长。
疑惑不解之时,忽见远处,有一粒白色光点,朝他徐徐而来。
须臾之间,已到眼前,白光散去,一个婀娜的身姿,展现眼前。
龙墨轩诧异之时,忽听得那个少女,用银铃般的声音呼喊了一声:“龙小龙”。
这深埋心里的称呼,再熟悉不过了。
彼时,他突破桎梏,一跃跨入圣体境。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看到的,满是旁人的羡慕。听见的,全是同道的奉承。
加上家族众人无尽的赞美,从未踏足凡尘的他,洋洋自得。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高傲自负,目空一切,便是他当时的写照。
直到那一天,那位少女,用她温柔的一笑,击败了他的高傲,瓦解了他的自负。
那时节,他比剑得胜,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在他看来,自己俨然是那剑道至尊,天下剑修之士,无人能让他正眼一观。
就连那在江湖中,久负盛名的剑圣孟舸,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而已。
“天欲让其亡,必先让其狂。”这耳熟能详的祖训,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当你抵临深渊之时,命运总会安排人,救赎于你。
扬州武林,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没日没夜的拍他马屁,请他讲剑说道。
他也是来者不拒,眉飞色舞的讲道:“剑之道,当诚与人,......”一番说辞,只要开口,滔滔不绝。
“哼,连道是什么都不明了,还敢这里妄谈学剑之道?”这一番话,对于春风得意的他来说,如同炸雷一般。
他抬眼看去,一位女子,亭亭玉立。
只见她,身着一袭淡蓝色长裙,一头秀发乌黑长直,两颗杏核眼,仿佛会说话一般。
身姿曲线婀娜,一张鹅蛋脸,标致的宛如画中仙女一般。
龙墨轩勾勾的盯着她,单论相貌,比起发妻芷曦,尚要逊色一筹。
可那杏核眼中,流露出的魅力,却仿佛一把锁,牢牢锁住了他的心。
说不清,道不明。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只觉一股暖流,游遍全身,仿佛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在她的面前,哪还有什么剑神。只不过是生在红尘,品尝爱情的年轻人而已。
一声“龙小龙”,便是她的爱称。
“龙小龙…..…再不快一点,可跟不上我的脚步了,走丢了我可不管。”那少女宛如夏日的亮火虫,在这虚无中飘飘忽忽,宛如明灯一般。
“龙小龙,可爱的你,可爱的剑。这一路啊,不是有你陪着我,还真是无聊的很呢。”这些话宛如烙印一般,深深的镌刻在他的心里。
龙墨轩提一口气,施展轻功,狂奔而去。
可奇怪的是,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边,怎么追也追不上。
这世间,有一种近,叫做千山万水,有一种远,叫做咫尺之间。
“涟漪、涟漪......”他脚步不停,高声呼喊着。
那呼喊声,响彻云霄,中气十足,那里是垂死之人,发出的声音。
“龙小龙,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领袖剑道。”
“涟漪,没有了你,领袖剑道,又有何用?”他声嘶力竭的说道。
“你已拿起了本该拿起的,缘何却不肯放下。沉浸在旧梦中,可不是值得我钟情的剑中之神哦。”飘飘忽忽中,那光点停在了,已力竭的龙墨轩面前,深情款款的对他说道。
“涟漪,可是现在的我…………”话还没说完,却被纤纤玉指堵住了嘴巴。
“小傻瓜,当你领袖剑道那一刻,定能重新见到我啦!”话音未落,少女竟化七彩蝴蝶,散往天边。
“记得,领袖剑道,就能重新见到我啦!”这句话仍在他耳畔回响。
“涟漪、涟漪.….……”他伸手去捉那七彩蝴蝶,却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那蝴蝶越飞越远,消失在虚无之间。
他心中怅然若失,瘫坐在地。
便在这时,一道强光,刺破了这片虚无。
透过那束光看去,只见三个人探着脑袋,神色紧张的望着他。
中间一名道士打扮的老者,左边是已经熬出浓浓黑眼圈的芷曦。
右边则是江漓,只是看起来奇怪,她脸色煞白,就连嘴唇都不见一丝血色。
“夫君!”
“龙大哥!”两个女子,见他缓缓睁开眼睛,欣喜若狂。
“芷曦……郡主……”那声音依旧十分微弱。
“夫君,你昏迷了整整十七天,若不是医仙前辈妙手回春,只怕......”后面的半句,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听到芷曦如此说,他才慢慢转过头去,仔细端详中间的老者。
这才认出,那道士不是旁人,正是那“青城医仙”之称的章济。
一身惊奇的医术,问鼎江湖,享有“阎王要你三更死,医仙留你到天明”的美赞。
“有劳前辈圣手相救,晚辈感激不尽。”龙墨轩拖着虚弱的身体,本想抱拳施礼,奈何胸口重伤,实在有心无力。
“少主不必多礼,老夫曾受龙家大恩。今日即是少主罹难,老夫敢不用命?少主此伤甚是严重,虽已脱离危险,亦不可轻视。”
“前辈,晚辈这伤......可还有的救。”他气血羸弱,单这几个字,都说的有气无力。
“内劲加利刃,本就已是重伤。再加上强运护体真气,伤及心脉经络。若是换了旁人,绝无生还的可能。”医仙搭着脉,缓缓的说道。
“天喜少主根骨,千年难遇。再加上九叶莲子,有疗伤固本的神效,这才堪堪保住性命。”
“老夫以金针渡穴,将你四散的真气聚在一处,勉强保住修为。在静养些时日,伤势便可复原。”
“至于武艺,虽说保住了修为,但毕竟伤了真元。需得时时调养,切莫强运真气,在伤根基。”医仙关切的说道。
他和龙家,久有渊源。龙墨轩自出生、满月、周岁、成婚,人生的重要阶段,皆有参与。
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也不为过。
“如此重伤,留得命在,已是奇迹。前辈居然还能保住我的修为,真乃神乎其技也。”龙墨轩此话没有一丝奉承,完全是由心而发。
“少主此番,也算是生到死,死到生的走了一遭,可还有放不下的吗?”医仙贴到他耳边,悄声问道。
龙墨轩闻言,不禁心中一颤。
他从始至终都没能放下的,无非是涟漪的一颦一笑。
在不省人事的这些天里,涟漪身影始终若隐若现,怎么也挥之不去。
“少主,人之一生,来如风雨,去似微尘,看不下,放不开,亦是正常。可若一直沉浸在,往日的梦里,未免执着太过。与其一味的追寻过去,不如把握身边的现在。”医仙拈着三绺长髯,略带微笑的看着他,似乎对他心中所想,了然于胸。
“前辈,晚辈….…”
“庄周之梦可不只是蝴蝶,而蝴蝶之梦却只是庄周啊。只是你还没悟出,谁是庄周,谁是蝴蝶。”
章济可不仅仅只是医仙,他还是当世几位硕果仅存的道学大家,其道学功力之深厚,与龙虎山掌教赵玄之齐名。
看他寥寥几句,便说透龙默轩心中所想,轻描淡写解读庄周之梦,便可见一般。
龙墨轩又何尝不想放下那份执着,只是情到深处,难以自拔而已。
“多谢前辈教诲,晚辈愚陋,过了这许多年,却还是不能放下。”龙墨轩长叹一声,无奈的说道。
拿起时容易,可若放下之时,也那般容易,又谈何,真正拿起呢?
“少主且安心休养,世间之事都讲机缘,机缘未到,强求亦不可得。此刻道心已现,只待时机一到,剑神必当再现雄风。”医仙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夫君,别说太多话了,好生休养吧。”芷曦望着他柔声的说道。
“芷曦,让我看看龙渊剑。”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说道。
“夫君......好吧,我去取来。”芷曦站起身来,十分默契的和江漓对视了一眼。
“夫君,你真的要看吗?”芷曦走进屋来,把剑藏在了背后,小心的问道。
“给我看看,放心,我接受的了。”龙墨轩有气无力的说道,一双眼睛不住的盯着芷曦。
芷曦见他眼神楚楚,心生不忍。思来想去,还是将龙渊从身后拿了出来。
龙墨轩端详着芷曦手中的龙渊,锈迹斑斑,残破不堪,好似破铜烂铁一般。
原本光彩熠熠上古神剑,而今变成了这幅摸样,怎么能不让他感慨万千。
“老伙计,也苦了你了,沉寂了千百年,好容易展现光华,却不想昙花一现。”龙墨轩抚摸着龙渊剑,眼神之中满是歉意。
芷曦见他满眼歉意,心中不忍。
旁人不知道他对龙渊剑的感情,同为剑客,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便在这时,一直默然不语的江漓,突然晕倒在了床边。
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对于龙墨轩来说,更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