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裹挟热浪,戏的柳枝起舞。
管崇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豆滴大的汗珠,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祖父走下马车。
两人甫一出现,早早就等在“陈府”牌匾下的陈少安立马就小跑而来,客气地将这一对管家老少迎了进去。进门之后,陈少安将脑袋探出来四处观察了一番,确认没有其他人后,这才缓缓地关上大门。
“少安啊。”
管家老爷子年过七十,脚步已不如从前般稳健,背脊却依然挺得笔直。
“你家大翁呢?”
“祖父听闻管祖父要来,专门命人将珍藏多年的‘雪里春’从窖中取了出来,说是情谊难得,见一面就少一面。”
陈少安笑着回道:
“现在这个时间,八成在聚义堂烹茶呢。”
陈管两家是世交,管家老爷子和陈家大翁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陈少安自小也是和管崇杰、管崇嗣两兄弟玩在一起的。所以这一声管祖父,叫得还真没错。
管家老爷子行走的动作微微一滞,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同样笑着回道:
“那我可真要好好尝尝。这雪里春,以我和你祖父的关系,也只浅尝过一次而已。”
“是吗?知道管祖父喜欢,祖父也一定会欣喜不已的。”
陈少安说话间,从袖口中掏出来一块玉佩递到了管崇杰面前。
“小弟与崇杰兄也许久不见,些许见面礼,还请笑纳。”
“这……”
管崇杰有些迟疑地望向了自己的祖父。
“唉——”
管家老爷子在心底叹了口气,语气不自觉地变得严厉,
“让你收你便收下!”
管崇杰遭到训斥,忙不迭地去接陈少安手上的玉佩。
而陈少安好似没看见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微笑着躬身将玉佩主动送到了管崇杰的手上。途中,他觉察到管家老爷子打量他的眼神,不仅不惧,面上的笑意反而更深。
又绕过一处用来遮蔽的屏风,便能直接看到那优雅地矗立在小湖中心古色古香的亭子,亭子上的牌匾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不过许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此时并不能看清具体如何。
走得愈近,视野便也更开阔和清晰,小亭也向三人揭开了她包裹着的神秘面纱
——聚义亭。
这三字看起来歪歪扭扭,不像是书法大家肆意而作,却更像是小孩子的信手涂鸦。最关键的是,与这座亭子周围的气质完全不搭,让人实在不明白亭主人的心思。
管家老爷子一进小亭,就听见水流在杯碗中激荡的声音,眼神不由浮现出些许复杂,
“陈老头,这雪里春你宝贝得不得了,我几次讨要都被你回绝,今个怎么舍得拿出来了?”
“故人来此,故事重演,不得不取来以表心志。”
陈家大翁将那杯将温好的茶推到管家老爷子面前,手腕轻动,
“请。”
茶水并不纯粹,一眼望去,就能看见其中杂居的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食材。即使如此,整杯茶水却依然显得十分清澈,映照出管家老爷子心事重重的面庞。
“还是那么文绉绉的故作姿态,陈老头,这几十年你看着倒是一点没变。”
“人哪有不变的。”
陈家大翁小小抿了一口滚烫的热茶:
“皮囊会老,精神也不好,或多或少,总是有变化的。”
管家老爷子面色复杂地盯着陈家大翁,没再开口,聚义亭内外一时陷入了无言的寂静之中。
一阵热风吹过,湖面荡起圈圈涟漪。
“这件事,你果真不帮我?”
终于,管家老爷子还是耐不住寂静,率先开口问道。
“这么多年,你单知这雪里春茶香沁人,茶味绵长,却可知其制作的过程?”
陈家大翁轻轻将茶杯搁在案几上:
“首先便是这制茶,要取上好的茶叶与多种珍贵的物料混杂,经过炙、碾、罗三道工序,做成待烹的茶末,如此方能留住茶叶那一丝自然的清香。”
“其次便是选水,井水、江水都不行,得取山中清泉水方能得与茶末更好的结合。”
“再说这煮茶,最是讲究,得用文火慢慢煨,待茶水第一次沸腾时,加入精盐调味。第二次沸腾时,先要舀出一瓢开水,再用竹箸搅动形成水涡,而后用量茶小勺量取茶末,投入水涡中心,再加搅动。”
“第三次沸腾时,需将原先舀出的水倒回去,使开水停沸,生成泡沫,此时再把茶沫中黑色的一层水膜给去掉。”
“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时机,都得小心着来。无论哪里出了问题,这茶水都不会有本来的味道。”
“只要一步踏错,便会毁了那上好的茶末和远人的山水,从前所作的努力便只能化作泡影,再也不复存在。”
“聚义亭聚义亭。”
管家老爷子的声音说不出的压抑,
“当初,聚字是你写的,义字是我写的,我们约定……”
“那种事情,我三十年前就已经忘了。”
陈家大翁语气有些急促地打断管家老爷子:
“从我当上陈家家主,你成为管家家主的那一刻起,很多事就早已经注定。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身不由己。”
沉默,又是这恼人的沉默。
不过这次,倒是陈家大翁率先开口,
“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我对你终有一句劝告:之龙,收手吧。皇帝身后站着郭节度,站着经略……御营四万将士,站着整个大唐千百里江山。硬要争斗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死的又不是你孙子!”
管家老爷子眼睛通红,一把扫开那杯未动一口的雪里春,活像一头发怒的雄狮。
“你当然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茶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把管崇杰和陈少安吓了一跳,反而近在咫尺的陈家大翁面色不改。
“若你执意要去做,我倒是也无话可说。”
管家老爷子整个人突然像皮球似的卸了气,他当然知道管家比之皇帝,简直犹如萤火与皓月;他当然也想收手,也想退后,可他的退路在哪里?
当皇帝在殿上挥刀的时候,管家的退路就已经被斩断了。
“如此,你我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管家老爷子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整个人已经恢复了正常,
“各自安好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背后,陈家大翁端起茶杯,又轻轻沾了沾嘴唇,神色也端得有些寂寥:
“少安,送客。”
管崇杰忙不迭地跟上自家祖父的脚步,陈少安听到祖父的吩咐后,也加快速度追上。
送至门前,陈少安笑着对管崇杰说道:
“崇杰兄难得来次我家,不如顺便住上几夜如何?你我兄弟二人也好秉烛夜谈,好好叙叙旧。”
“不……”
管崇杰刚想要拒绝,就看见前方龙行虎步的祖父猛地扭过头来,眼神凌厉。
“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