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咳嗽了两声,看似好不经意地问道:“房侍郎是独自一人前来?”
“回陛下。”房琯据实说道,“臣得知陛下南幸后,与大理寺卿张均、太常卿张垍及诸级官员连夜追赶十数里。天明,至西南山寺脚下,皆言家眷在城内,逡巡不进,独臣一人驰马而来。”
听到这里,李隆基的双眼闪了闪,却是也没再出言。
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的高力士适时开口说道:“房侍郎,大家连夜赶路,此时已是有些困乏。你一路赶来,风尘未去,想必身子也是疲乏,若是没有什么要事,便也下去寻间屋子好好歇息。毕竟,成都还尚远。”
“回将军。”对于叫一个阉人将军,房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我确有要事想向陛下禀告。”
高力士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心里给房琯打上了“没眼力见”的标签。
房琯知道李隆基此时心情不好,但事关重大,甚至可能作为他的晋身之阶,他不得不慎重对待,以防有人捷足先登。
“陛下。”房琯对着李隆基微微一躬身,“如今安贼凭一时之意气,侥幸攻占两京。臣一路走来,眼见天下人心虽惶惶,但大抵还是向着我大唐的。以如此形势,伪燕定然只是昙花一现,不可长久。”
“陛下龙体乃太平关键,入蜀自然是应有之义。只是蜀道崎岖,与外界难通车马,若是要稳住天下局势,微臣以为,陛下还是得在入蜀前,再做些打算才行。”
李隆基面色毫无变化,只开口问道:“房侍郎有何高见?”
“陛下南巡的消息一传出,长安城内便人人自危,更遑论现在消息定然已经传遍天下。臣民们不知道陛下的踪迹,便会容易受到伪燕的诱惑。恰好臣听闻太子殿下已经北上朔方,不如就借此机会,在普安明发旨意,分诸皇子以镇地方!”
眼见李隆基没有出声阻止,房琯继续说道,
“如此,一则天下臣民可以知道陛下的位置,陛下在,大唐就在;二则皇子都是陛下亲近之人,有他们辅佐,即使陛下坐镇成都,也可以遥控指挥,将平叛的旨意分发到各地,更快地振兴大唐。”
最关键的是,这样分明可以遏制那位自以为聪明,离父出走的太子!
房琯在心中得意地笑,这个方法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反复思量过多遍,自觉每一步都踩在基哥的搔痒处上,不怕他能忍住这样的诱惑不答应。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响起李隆基带着笑意的声音:“房侍郎字什么?”
“回陛下,臣字次律。”
“次律……次律……”李隆基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好,好,很好。次律此次,真是给了朕一个大惊喜啊。”
“太宗有诗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朕奔离长安后,次律是第一个追上来的不说,还献上好大的计谋,不愧是劲草忠臣。说吧,要什么赏赐,只要是朕有的,无所不允,无所不予。”
“身为臣子,为君父分忧是本分,又岂敢再言赏赐?”房琯当然不会把基哥的话当真,“若真要求,也只求陛下龙体安康,长命百岁。”
李隆基明明知道这是假话,但依然很高兴:“臣子立了功,君父又怎么可以殊无奖赏,这岂不是要让臣子寒心?这样吧,次律在宪部兢兢业业做事多年,也确实该要换个环境了。不若就升为文部(吏部)侍郎,加同平章事,随侍在朕之左右,以备咨询。”
房琯内心狂喜,果然,他就知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张均、张垍那两傻子,明明只要过来,宰相之位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却因为和圣人的一点嫌隙而放弃,真是蠢到家了!
进位宰执,平定天下,声名流传万世……房琯的美好幻想被基哥略显苍老的声音打断:“至于诏书具体内容,你先下去草拟一份,再呈上来便是。记住,越快越好。”
“是。”
李隆基挥了挥手,房琯这次倒是立马明白过来,躬身道了句“微臣告退”后,就立马出了屋子。
望着房琯远去的背影,年迈的皇帝抬起手,高力士立马会意,将桌上的茶杯端到他手里。
“将军觉得这房侍郎如何?”
“或许有些见解。”高力士斟酌着说道,“只是不知做事如何。”
“呵。”李隆基嗤笑一声,“你可知他为何要让诸皇子出镇地方?”
“想必是为了天下安宁。”
“狗屁。”李隆基什么都懂,但什么都不做,“你信不信,来日他呈上的名单中,必有盛王和豊王。他不仅是要博我欢心,得一个宰执的位置,更要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党羽都扶上去,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高力士皱了皱眉头:“要不老奴去警告警告他,让他不敢肆意妄为。”
“不必。”李隆基摇了摇头,“他要闹腾,便让他闹腾去。你去告诉幼邻(贾至的字),不管如何,最后出镇的皇子不得超过三个,并且其中一定要包括永王。”
“是。”高力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大家,老奴听闻,幼鸟若一直活在大鸟的羽翼之下,便始终不可能真正地成长起来。您御极多年,已使帝国强盛,现在我们都已年老,不若就将舞台交给年轻人。”
虽然说得有些云里雾里,但是李隆基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无非就是高力士明晓了这道诏令发出去的后果,不愿意再看到兄弟相残的局面出现,于是劝自己把权力外放给太子,好好的颐养天年。
“你啊你,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说这样的话了。”李隆基摇了摇头,面露苦笑,“我不是不愿放权,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身上没有半点权力,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肥肉?届时你我二人之性命,哪里还有保障?”
就像是李隆基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们,觉得自己的儿子们始终对自己身下这把椅子虎视眈眈,甚至不惜为此发动兵变一样。他同样也不相信自己好心地将位置让出去之后,自己的儿子们能够既往不咎地一心对他。
李隆基清楚地知道,自从“三庶人案”发生之后,自己和儿子李亨之间就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在十八年里不断地汲取养料,已经成为了一颗参天大树,致使他们父子俩谁也不能信任谁。
所以他一定得紧紧握住手中的权力,至死才能放手。
高力士见此情状,也是叹了口气,只悉心陪伴在李隆基身边,不作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