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铁骑以迫人的声势一步步迫近,如同一道铜墙铁壁立在原野上。
女真不满万,满万即无敌。
前一次与银术可在平定军谷地激战,金军之数远超于此。
可那次是山地、丘陵、平原混合战,金军分为四军,视觉冲击上远没有平原进攻这般强烈,这般震撼。
斡离不自信满满是有资本作为后盾的,难怪宗泽老将军的军队这次一触即溃。
沈放在阵地之后的硬化路上来回驰骋,口中不断的大呼。
“将士们莫慌,西军的家当打烂了可以重造,金贼打输了没有归路。”
“真定府是咱们的地盘,咱们身后有大批军队,随时加入战斗。”
“金军他没三头六臂,他也是个人。”
“有我大宋旋风将军在此,休教金贼前进一步。”
“用命者赏,败逃者斩……”
沈放来回不止的打鸡血,倾尽全力点燃士兵们的斗志。
金军万骑冲锋的压迫感太强烈了,沈放担心士兵们顶不住压力。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某处士兵发生了溃逃,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劲了。
此刻,西军诸军集结于东、南两河之岸,诸兵种有序列队,人数上更胜一筹。
弩兵架起各式弓弩,等待着金军集群攻击。
震天雷手站在弩兵之后,手中炽热的火把已点燃,也等待着给金军致命一击。
投石机后已备足了石炮、火炮、白灰炮,扳机已扣紧。
干冷又焦灼的空气凝重得令人窒息,林良肱作为行统军司司监,在十几丈高的指挥塔上,眼睛一刻也不敢眨。
金军骑兵之后是大批的弩兵,甚至装备了威力强大的八牛弩。
“打旗传令,防备金人的强弩!”
林良肱下达了第一道作战命令。
旗令兵即刻将旗令发出。
没一刻,金军黑旗升起,前排骑兵终于缓缓的启动了。
“发床弩,打乱金军节奏!”林良肱登高望远,识破了金军的意图。
军令一下,石堡顶端装备的床弩依次射击。
凌厉的弩箭裹挟着奔雷之势向着金军铁骑射去。
金军阵前肉眼可见的数名骑兵顿时折下马背。
可金人铁骑一旦发动攻击,骑兵们便无路可退,唯有拼命向前冲。
两军阵前终于雨泼一般密集的互射,黑压压的箭矢瞬间压制了阳光,在箭幕下映出一大片黑影。
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瞬间将蒙上牛皮、麻袋的指挥塔射成了马蜂窝,没被阻挡的箭矢悉数“泼”入士兵之中。
西军士兵们竖起木盾,可箭矢无孔不入,大批的士兵被射倒,哇哇痛呼。
金军阵中状况更惨,无数骑兵被射翻,严重阻碍了骑兵继续冲锋。
抛射的弩箭威力稍减,可是架不住数量巨大,金军装备轻甲增强了机动性,却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整齐冲锋的金军出现了一丝凌乱,总体队形不变,成千上万的骑兵快逾闪电,持续向槐水边冲锋。
“投石机攻击!快快快!”
林良肱紧紧盯着金骑前进的速度,此时金军大部已进入投石车有效射程。
百十斤重的石炮划破苍穹,陆续抛向河对岸,巨大的势能令石炮在空中发出沉闷的“呜呜”声,每一炮落地,地上血肉翻飞。
终于动摇了金骑的进攻节奏,骑兵们变得散乱无序,战马嘶鸣不绝。
金将们挥舞着战刀,大声呼喝,鼓舞士兵继续冲锋。
“大金国勇士们,杀过去女人和财宝才属于自己!”
“抬头看天,分分分开!”
喊话的金将仰头望天,一发斗大的石炮迎头砸下。
他算躲过一劫了,可是身旁一名金骑无处可躲,连人带马被砸成碎片。
石炮落地之后继续翻腾,犹如风吹麦田般将后面的骑兵一路压倒。
污浊之物溅了金将一身,他两眼通红,猛抽马鞭,向前继续猛冲。
身体陡然一轻,胯下马鞍离了臀。
陷马坑?情报上可没说南朝军队挖了陷马坑呀!
金将老于战场,未做任何思考,双脚借着微乎其微的重力,猛蹬马镫,身体总算脱离了往下急坠的战马,跌至地面。
身下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胯下战马悲鸣着摔至坑底,尖锐的木尖瞬间将战马的身体戳了数个大洞。
身后来不及躲避的骑兵,一个接一个的往坑里冲,才呼吸之间,竟然将陷马坑填满。
金军骑兵阵前一片混乱。
天上矢石乱飞,地下遍地陷马坑,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难以继续冲锋。
可是前锋之后,更多的骑兵马不停蹄的向前冲杀而来。
一河之隔,冲过去便能手刃敌人,退回去将前功尽弃,还可能招至追兵。
金军的战场纪律远超大宋禁军,他们深居丛林,野性未褪尽,更明白丛林法则的真谛,也更具血性。
金骑们哇哇大叫着,驱马纵过地下同伴的尸体,双手离缰,张弓劲射。
十数丈宽的河面,对面南朝西军的脸都瞧得清清楚楚。
整条槐水十余里宽的地面上,金军如潮水般向前闯。
被暂时压制住的金军弓弩突发神威,割麦一般将河对岸的西军士兵射倒。
沈放也爬上了指挥塔。
远眺,向东一侧已升起阵阵白烟,将冲入河床的金军笼罩其中。
显然,东方的金人攻击更顺利,已冲入河床,与岸上西军将士短兵相接了。
“头儿,动手吧。再不反击弟兄们心里扛不住了。”林良肱就算久经沙场,见金军如洪水猛兽一般依然心里发咻。
沈放没有关注逐渐被捅破的防线,而是将目光向前投去。
纷乱的攻防战场战场逐渐的拧成了两条线,金军居南,西军居北。
金军就算有万骑之众,放在十余里宽的战场上,总有个尽头。
沈放等的是这个尽头快些来临。
自己精心准备的战场为的不单单是消灭眼前这些金军,更大的目标在看不见的一两百里之外。
要达成所愿,免不了要打一场持久的,剧烈的,混乱的战争。
沈放终于抬起手臂,感受着干冷的北风带着血腥味道向南刮。
“林良肱,是时候了!”沈放大喝一声,“将能投出去的炮全部投出去!”
小股金军突破防线不能左右大局,自己脚下这座石堡正是防线的正中央。
从这个位置撕开一道口子,把最尖锐的刀插入金军的胸膛,它的四肢迟早失去力量。
接连击败金军精锐军队后,沈放对自己麾下的军队信心猛增,这支军队经过长时间的引导,有了一定的理念。
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是战斗。
麾下最核心的几支军队渐渐的明白了为谁而战,如何去战,这才是自己的底气。
总攻的军令一下,投石车炮杆翻转,将一包包白灰炮携带着西军将士憋之已久的怒火投向高空,白灰在空中猛然散开,漫天挥洒,
经北风一吹,轻飘飘的白灰粉懵头懵脑罩向河边的金军。
金军不明所以,抬头向空中望去。
白灰簌簌下坠,糊在金军满是汗水的脸上。
那种钻心灼烧之痛部分西军将士们在杨三多手里尝试过。
将士们只吃了一把灰而已。
可金军脑袋上空撒落的是满天星辰般的灰,浓郁得只要吸一口气,白灰即刻化为火药,从口中一直往下“烧”。
白灰炮一发接一发在密集的金军头顶撒花,瞬间瘫痪了金军的战斗力。
五架投石车攻击面宽不到哪里,可踏白军只需要一个口子,撕开一个口子,便成势如破竹之势。
“踏白士听令!”
李子云身披火红的披风,着银色的扎甲,脸上蒙着白布,异样的装扮为他高大俊朗的身躯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随我杀过河去,洗刷汴京之辱!”
洗刷汴京之辱是沈放为这次截击金军定的基调,也正是军队“为何而战”的精髓所在。
聚集在河堤上的士兵纷纷让路,给骑兵腾出进攻的空间。
李子云英气勃发,一马当先从石堡一侧冲入河中。
两千余蒙面骑兵制造出一股洪流,摧枯拉朽的将失去战斗力的金军踏为泥土。
踏白骑兵瞬间穿透了金军的阵地,回师继续冲击。
踏白骑兵踏出来的通道上,涌上来一支步兵,领兵之人亦是踏白军使,沙溢钧。
沙溢钧背负着满满五壶箭袋,手中牛角劲弓极速击发。
短距离内箭势凌厉,几乎每一箭都能射倒一名金军。
踏白步兵迅速的建立阵地,弓弩、震天雷迅猛输出,将百灰未波及的金骑又射倒一大片。
远处掠阵的金军发觉了西军进攻的奥妙,渐渐聚集起千余骑的军团。
正在高塔上的林良肱即刻发出指令,投石车再次发威。
西军打造的投石车并非古战场上常见的巨型怪兽,笨重而宏大。
它甚至简易得丑陋不堪。
沈放将设计重点放在横轴与支架上,采用了钢铁煅制的铁梁,呈三角形的粗壮支架。
只要将配重垫起,八个人便能移动。
几架投石车同时瞄准聚集成阵的金骑,几发白灰炮同时抛出,在金军骑兵集群中猛烈的爆炸。
同时,一股浓烈的芥末味随风四散。
白灰融合着芥末粉,在着弹点四周制造了十余丈,修罗屠场一般的人间炼狱。
大量的伤兵被浓烈的灼烧感折磨得丢下兵器,撕心裂肺的躺地上打滚,拼命的撕扯着身上的衣甲,把自己抓的血肉模糊。
更有那些受伤的战马,像疯牛一般失控,惨烈的嘶鸣着横冲直撞。
几匹战马腹部被割裂,一肚子内脏拖在体外,依然无知无觉的猛冲,直到耗尽了身上最后一分力气。
如此恐怖的武器终于震慑住了悍勇冲锋不止的金骑。
这如同附了魔法的武器令人胆寒。
双方士兵有那么一瞬间都呆若木鸡。
直到另一波白灰炮朝金军当头砸下……
沈放在指挥塔上看得真切。
这应该是古代版本的化学武器了。
想想看,这个时代的人还执着于冷兵器对抗。
大宋兵器都作院那些变态佬弄些毒烟球已是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厉害兵器。
杨三多,该叫你杨三太郎,还是杨丧彪?
所有参战的西军将士都被杨三多告诫过,一定要蒙着脸上战场,闻到芥末味赶紧躲。
却不想他口中的“丧尽天良大杀器”恐怖如斯。
远处的战斗同样变得异常惨烈。
整个河岸上充斥着浓烈石灰刺鼻味道。
金军从未经历过如此阴险,如此无耻的战争。
很快,战斗一边倒了。
荒芜的麦田上大量的金骑在溃逃。
槐水北岸早已预备着的顺州军、虎卫军、天威军、归德军加入了踏白军追剿的行列。
金军溃败之势一经形成,绝望的将官们再也收不拢军队,人马践踏,追兵砍杀无可避免。
沈放没有制止军队追击金人,他需要一场混乱,最好让这场混乱延续一百里、二百里。
祁州境内。
两支军队悄悄前行,穿过白骨露野的荒田,越过残垣断壁的村庄,向河间府进发。
这是沈放手里最为王牌,也最为心腹的两支军队:背嵬军、龙脊军。
他们肩负着两个使命。
若是河间府的金军向战场靠拢,坚决迎敌。
若是斡离不的北返大军向河间府方向遁走,埋伏起来,寻找机会收拾那队真正为害大宋之人。
兀术领着八千骑兵缓缓前进。
在他的队伍里,押送着大宋的太上皇、郓王、秦王等重要犯人。
斡离不不太放心多昂帜烈那支前锋。
多昂帜烈一路下来太过于顺畅了。
无论是从燕京发兵南朝,还是北返横扫康王的大元帅府兵,他几乎都是干脆利落的解决对手。
斡离不被北风一吹,终于变得像草原上的苍鹰一般冷静。
他从茂德帝姬的暖车中出来,顶着寒风乘骑而前。
他现在想起了许多沈放身上的怪事。
作为人臣,沈放算不上忠诚。
作为军人,他却是一名绝对忠诚的将军。
他多次藐视皇权的言论早已在元帅、大王们之间反复讨论。
更多的大王们倾向于,沈放只是擅权,他想独霸军功。
是以,他一直窝在井陉道,断不发兵南下。
拔离速和撒卢母是少数持反对意见的大王。
他们认为,沈放死守井陉道必然有阴谋。
比如,他早早便判断出了大金国元帅府的意图,却没有禀报给京城的皇帝。
京城里的宋国皇帝显然也没精力管理这支偏远之地的西军残余。
估计在宋国皇帝和宰相们的眼里,沈放麾下的军队不过是种家西军的残兵败将,以及从河北溃逃至真定府的匪兵。
斡离不甚至猜测,大金国多次围剿沈放,才是促使西军壮大的理由。
起码,他军队里的战马都取自大金国的骑兵队。
银术可那个蠢货甚至麻痹大意的将整个马监里上万的牛马都送给了沈放。
甚至在呼呼大睡时,太原城被沈放奇袭,银术可那一万名所向无敌的精锐被杀得仅剩两千人。
甚至他的亲弟弟也被沈放烧死在城里。
斡离不不停的挖掘沈放身上的离奇举动,却忘了自己东路军前锋五千骑兵,在真定城外被沈放伏击,片甲不存。
也忘了他自己回马一枪,却在攻入井陉道后,不得不丢下数千士兵的性命无奈退兵的事实。
渐渐的,斡离不想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
沈放所为,是不是押解在军中的那些宋国皇帝、亲王、大臣。
他会救他的皇帝吗?
斡离不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假设。
因为在真定城外,沈放咄咄逼人的言辞里,更根本没有宋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