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熟悉这段历史,沈放听到赵桓开出这样的条件,依然惊骇不已。
自动取消国号,尊金国为上皇帝,解散禁军,每年上缴一半的天下税赋。
除了上尊号不痛不痒之外,其他的谈判筹码都是实打实的丧权辱国之举啊。
赵桓这是想从政治、军事、经济上全面投降,这行径比之石敬瑭还遗臭万年。
真不敢想象,若是康王赵构没有逃脱出来,金人扶持的张昌邦伪楚政权会不会主动交出皇权。
张昌邦既然是金人挑选出来的代理人,赵氏所有的合法继承人都被抓,没有了赵氏宗族继统的压力,他会不会效仿赵桓的做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南、荆湖、广南、蜀中各地尚有数十万禁军、上千万百姓,若是陷入了纷乱,大宋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这些乱象,想想都能让人揪心。
反而赵桓够大方,为了保命,江山社稷和百姓也可以弃之不顾了。
程先见沈放满脸的阴晴不定,连忙解释道:“官家真实的计策是,先把宗室和百官保了出来,只要皇族还在,可从长计议。”
程先这话还算靠谱。
赵家父子最擅长于此,此前先后两次违背盟约,这才让金人恼羞成怒,找到侵宋的口实。
“上使,汪伯彦除了命你篡改天子口谕之外,有没说其他话?”
程先摇摇头:“汪元帅的口风非常之紧,但是他警告过下官。”
“哦,他拿什么威胁你?”
程先叹了口气,道:“汪元帅隐晦暗示,官家这次难逃厄运,大宋神器不可虚悬,康王手握百万大军,帝位迟早是康王殿下的,下官若送口谕至信王处,便是与未来天子为敌,与万民为敌。”
“而且……下官爹娘妻儿均在相州躲避战乱,一直受汪元帅关照。”
沈放抬手制止道:“上使不用细说了,某知道其中厉害所在。”
沈放想了想,又问:“相州全城百姓几乎都迁至井陉道了,汤阴县尹郭贤你认识不?”
程先连忙点头:“认识,郭县尹曾帮忙替老父购置田产,下官爹娘还是他亲自安顿的。”
“如此便好,郭贤当下正在承天军,从相州来的百姓多安置在王家堡寨、甘泉寨一带。某这就着郭贤去核实你家室的下落。”
“另外,某也要告诫你,曲传圣旨的话已从你口中当面向真定文武道出来了,天子的圣裁如同泼出去的水,你已将自己推上了刀锋之上。明白我的意思么?”
程先吓的魂不附体,哀求道:“下官已将原委一字不差全盘托出。沈太尉你要替下官做主,并非下官擅自做主呀!”
“天子口谕已宣,来不及更改了,剩下的事交给我好了。我沈放说过,上使你选择合作,便是我沈放的朋友,现在就给你兑现。”
“待郭贤核实你家室的下落后,你须隐姓埋名了。正好昨日你突然出了状况,对外,你已死。听明白了吗?”
程先突然从床上爬起,颤颤巍巍的下了床,恭恭敬敬朝着沈放贴地拜下,泣道:“小人的命是太尉你给的。从今往后,世上便无程先这个人,小人若敢对任何人泄露半句,甘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沈放轻轻将程先扶起,安慰道:“知道轻重便好。你无须顾虑,往后你家支度由我沈放亲自安排。”
沈放安抚几句后,正欲离开,程先又开口了。
“太尉,还有一事,小人须提醒太尉。”
“哦?”沈放点头示意。
“当初官家命信王殿下出镇真定,给过信王殿下一道旨意。圣旨上具体说的什么小人不清楚,但小人常在官家身边,能估计出来,应是官家知道无法打发金人,为江山社稷留了后路。”
沈放没有惊讶,这不过是从侧面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罢了。
但程先透露出来的真实口谕太重要了。
看来,当初汴京传来劝降告谕之后,自己命李若水以信王名义发的告北地军民书生效了。
康王营阵对真定西军产生了怨恨,威胁程先假传圣旨是想向自己泼脏水。
只要西军在金人北返时动了手,不管结局如何,自己都逃脱不了弑君的嫌疑。
汪伯彦老谋深算,却不知程先将天子口谕当众道出,正好给了自己一个正当的理由。
曹曚这个殿前司副帅来了真定后,看来赵榛的腰杆子直了些,想蹬鼻子上脸了。
赵大虎、侯勇先后传来密讯,金国师粘罕的铁骑已从怀州渡过黄河,押着大宋皇室从山西北撤,斡离不的东路军前锋也打开了卫州、安利军通道,准备北返。
二太子斡离不若是想北返,从卫州经过相州、磁州、邢州、赵州直达真定府的官道是他唯一的选择。
二太子,咱们又要见面了。
史书所载,斡离不毙于靖康二年,不过三十多岁就把身体掏空了。想想看,那些皇帝为啥多短命。
骤然间,西军的压力空前之大,须面对金军在山西河北两端同时进攻的严峻现实。
金军元帅们当是知道再也耗不起,不管西军这枚铁钉有多尖,都要踏平了它。
摆在沈放面前的选项不多,时间更不多了。
沈放从祝峰山军营下来,马不停蹄的直奔真定城。
真定府现在驻扎有潘诚的克敌军,马扩的破虏军,总兵员达到了一万五千余人,其他分散在栾城、元氏、获鹿县的兵力正陆续从山西撤回。
真定府地面将迎接金军东路军的正面冲击,平原对抗战比山西平定军谷地的山地、丘陵战更为艰难。
回到真定转运司,沈放明显发现了许多生面孔,除了谭初之外,下面的文职官员他没几个认识的。
“谭知军,你将马扩、潘诚唤来,我有要事商量。”
沈放抓起茶壶灌了一口凉茶,匆匆令谭初去找人。
真定城池广阔,潘诚驻扎在城北,马扩则在虎卫军激战金军的南丘门附近驻扎。
谭初迟疑一刻,拱手道:“太尉,如今真定城内多了个曹殿帅,要不要知会他一声?”
“哦,是曹曚吧。这次是商议西军迎击金人东路军的军事会议,他还不是西军将领,暂时不邀请他了。”
“可是,曹殿帅是汴京四厢统领之一,殿前司掌管天下兵马,而且现在曹殿帅是信王殿下的座上宾……”
沈放生硬的打断,道:“谭知军,现在不是谈资论辈的时候,金军大部队马上齐头并进北上了。这件事关系到西军的生死存殁,他曹曚想来给老子添乱的话,老子将他赶出去!”
谭初连忙解释道:“下官并非袒护他,只是太尉你忙于打仗,真定城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各地官员,这些人对于军事一窍不通,都投奔至信王府争着献策去了。这……怕对你有影响啊!”
沈放缓和下了脸色,道:“谭知军,你是从残酷的战场上走过来的人,你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朝廷倚重文臣,防范武将,这放在天下太平之时不会对国家有影响。”
“但是战时让那些连阵图、舆图都看不明白,军中将领士兵长于何处都不知晓的人指挥战斗,能打赢金人铁骑吗?”
谭初应道:“正是如此,下官才担忧那些官员在背后添乱啊!经历了生死,才知道取胜并非动动嘴皮子的事。”
“哈哈,”沈放爽朗的笑了起来,“谭知军,有你这样的士人在,才是大宋之福。”
“说实话,我沈放并非想与那些文官争夺什么。我的初心很直白,把金人赶出去,国家太平,百姓安康便足够了。”
“到了那时,谁来掌权与我何干?我还恨不得放马南山,垂钓深潭,伺弄些花草过日子。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不也快哉?”
谭初投来敬佩的眼神,道:“大宋能有太尉这样的文武全才,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
沈放笑脸一收,拍着大腿站了起来:“好了,闲话少叙,正事要紧。哪天有空了,我请谭知军小酌两杯,谈谈天下大势。”
谭初满脸兴奋,道:“如此甚好,下官虽不能上马执杖,却对军旅之事极为期待。下官这就去请马扩二位指挥使前来。”
待谭初离去后,沈放才感叹,文官集团时刻都想夺回属于他们的权力,甚至到了不管国家生死存亡的地步。
以自己目前在西军中的声望和心腹军队数量,他们,包括信王赵榛在内,没人能撼动自己制定的策略。
可是光靠强力压制始终不是个办法,像李若水这样的赵氏死忠太多了,总不能都打发他们去喂猪吧?
而且赵宋经过百年统治,养成了大宋士人敢于直言的传统,特别是禁中内殿那块石碑,赋予了上书言事人不死金牌。
若是碰到一个很轴的文官,以命抗争,杀还是不杀?
况且,人丁、课税、科差、诉讼、盗捕、刑狱等民政事务,少不了那些有德行,懂教化的文官。
真正需要进行权力划分的是文武官员各司其职。
可是,这是个乌托邦式的完美世界。
实际上没有任何朝代任何人能够解决这个权力斗争顽疾。
按下葫芦浮起瓢,当前战争状态武将身上的坏毛病或许被掩盖起来了,但是战争的压力一经消除,武将中各种各样的问题就会凸显出来。
沈放正在思考之际,转运司衙门外大步踏进一人,却不是自己想见的人,而是李若水。
看他脸上一副怒容,肯定不会是好事。
操蛋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国守,你休要隐瞒真相,程祇侯人去了哪里?老夫问过方御医,程先只是身体疲惫,脉象虚而已,怎么说死就死了?”
沈放摊摊手,道:“李公,他要死,学生又不是扁鹊再世,还能从鬼门关里将他拉回来呀!”
李若水一把灰白胡子抑制不住的抖动,怒道:“你是不是对他动刑了?是利用完他,利用完老夫,卸磨杀驴吧?”
“李公,上使的新坟还在祝峰山,若是你不信,将他刨出来认认。”
“哼,你沈放想杀个人,想找个借口还不容易。说好了我先审问再到你审,结果人给你弄死了。”
“李公,你这不冤枉我嘛。程先倒下去,请方御医治疗之事,你也是知情的。”
李若水怒道:“可是老夫之后休息了片刻,待老夫醒来,程先死了,你人也不见了。”
“学生军务繁忙,金人马上要北上了啊。”
“别扯开话题,是不是程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杀人灭口了。”
沈放听了不由苦笑,刚刚才说一个“轴”字,轴人就来了。
“李公,程先能有什么对我不利的言辞?他就是告诉学生紧要事,也是事关其他人,学生把他当证人供起来还差不多。”
“你……”
李若水找不到理由驳斥沈放,可是潜意识里能感觉到沈放对程先疑虑极多,怎么可能不在他嘴里挖情报?
程先关键时刻一直待在官家身边,知道的太多了,以沈放的才智,不可能不察。
“那你定是将他藏了起来。”李若水不肯罢休。
“李公,学生都说了,你可以马上回去祝峰山,将他的新坟刨了。学生只是质疑罢了,学生真正操心的是金人马上要合围西军了。”
“合围西军?”李若水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
“李公,我西军有支斥候大队你是知道的,斥候兵绝大部分都被调入南方了。马重五,我五哥昨日就传来加急军情,金军东西两路大军已拔营。西路军已过怀州,东路军前锋击退了宗老将军,正开辟北返道路。”
“你想想真定城的位置,金军能绕过真定北上么?以我西军强大的兵力,他斡离不敢大摇大摆的押送皇室、百官、金银财宝北上么?”
“再说了,真定城外的春小麦长势喜人,这可是我真定、井陉军民的口粮,学生能让金人践踏了去吗?”
“最为重要的一点,信王殿下镇守真定城,学生不加紧备战,难道让信王殿下也无处落脚么?”
“十万军民安危,”沈放终于板起脸来,“这才是学生当下最该操心之事!”
沈放连珠带炮一顿输出,终于将李若水给震住了。
恰恰在此时,马扩领着几个军使匆匆赶来。
李若水无奈,只能闭嘴。
可是没消停一刻,他又张嘴了。
“国守,殿帅曹曚也在真定府,如此重要的军机要事,你该邀请他一起参议。另外,依祖宗故事,必然需要文官一同决策。”
沈放满眼黑线。
若他不是李若水,早把他轰了出去了。
“李公,邀请曹殿帅参会没问题,但是学生提醒你一句,西军该怎么打仗,我那些指挥使最在行!”
李若水是知道沈放的脾气的,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真把他惹恼了,什么事干不出来?
能参与进来已是个良好的开端,算是踏进西军一只脚了。
“行,曹殿帅那里老夫亲自去请,若是你的方略对大局不利,老夫磕死在柱子上也要阻止你。”
完犊子了!
沈放发觉这个老头比自己还难对付。
正在此时,转运司判官王启匆匆跑了进来。
“沈太尉,李府尹,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沈放头皮一紧,文官嘴里的好消息,它不一定是好消息。
李若水斥责道:“行事要稳,举止必端。王判官你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王启不为所动,兴奋道:“李纲,李纲少宰奔真定城来了。”
李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