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水见程先这副模样,不由大惊。
旬月之间,程先竟痩成一副骷髅模样。
“沈放折磨你了?不给你吃饭吗?”李若水问。
程先瞧着土窑洞最里面那个木头笼子,满脸畏惧的摇头:“每天都给吃两顿,一顿素一顿荤,可是他们把下官关在那个笼子里,吃喝拉撒都不让出来。”
“一两天还好,三天一过,下官全身骨头都散架,死的心都有了。李府尹,下官每天闻着自己的金汁味,身子恶臭难闻,坐卧不得,整宿整宿不能入眠啊!”
“沈放不是李府尹你在官家面前保荐的吗?快求求他,放了下官吧!”
程先反握着李若水的手臂,力气之大,让李若水有些吃痛。
李若水终于留意上了角落里那个黝黑的木笼子。半人高而已,站不直躺不顺。
这个木笼子真有那么折磨人吗?
“程祇侯,”李若水轻轻的摇着头,眼神不停的向挂在墙上的蓑衣瞟去,“沈太尉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呀。”
“什么难言之隐,在官家面前,在信王殿下面前,他不过是一员边将。下官可是官家身边的人,他这么折腾下官,是不想活了!”
程先满心想着解脱,并没有觉察到李若水的眼神暗示。
“难不成他沈放有谋反的异心?北地的守官靠不住了。”
李若水极力安抚:“程祇侯,恰恰相反,沈太尉是北方抵抗金军的中流砥柱,金军连番进剿均被他杀退。你听我说,他真有他的顾忌,他的怀疑。”
李若水不停的使着眼色,程先终于发觉了异常,顺着李若水的眼光向墙上的蓑衣望去。
“李府尹,隔墙有耳?”程先嘴唇嗡动,声音细若游丝。
李若水点点头:“你要体谅沈太尉,你带来的天子旨意让真定城文武官员都起了疑心。”
“起疑?他们认为是下官撒谎?李府尹,这曲传圣旨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借下官十个脑袋下官也不敢啊!”
李若水严肃的问:“那我问你,官家真的下过旨,令西军截杀金军,连在押的百官也不顾?”
“千真万确,官家被金狗的暴行激怒了。李府尹,金狗禽兽不如,令一众贵妃、婕妤、才人在酒宴上歌舞,喝多了当着官家的面……”
“别说了!”李若水打断了程先,他能猜测出来金军的禽兽行为。
妻室当面受辱这等事,放寻常人家也要令人发狂,何况天子之尊。
“程祇侯,官家真的斥责了康王的不臣之心么?”
“官家语气倒没那么尖锐,可是心里的失望下官瞧得出来。”
“程祇侯,你愚钝呀!圣意怎能曲解,帝心在简,经你的嘴巴说出来,真定文武就认定了康王的不臣之心啊。”
“李府尹,你是没见过康王大元帅府的军队,哪里还有抵抗的决心。下官一路从黄河北上,除了宗泽还在抵抗,其他的人都在逃。”
“康王真不在军中?”
“他怎么会在军中,大元帅府的兵将皆传,宗泽不听话,被汪伯彦下了套,让他假意勤王,号令康王在军中亲自坐镇,其实是想让宗汝霖送死,也好欺骗天下人,康王正冒死救援汴京。”
“其实下官经过开德府时就听闻,康王已遁入山东梁山水泊,也有传闻康王南下南京。”
李若水严肃斥道:“程祇侯,传言不可当真,会坏了康王名节。”
“坏名节?官家对他寄予厚望,可是他做了什么?眼睁睁看着大宋都城被金人侮辱,自己聚集了北地数十万将兵,弃社稷不顾自己潜逃了。”
“李府尹,你不知大元帅府兵的戾气,他们听闻下官还要北上,以为下官又是去燕山府乞求金人退兵,几乎当场杀了下官。”
李若水脸沉了下来,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金军围的那般紧,知道你的身份会放你走吗?”
程先满脸悲色:“下官是充了个苦役,帮着金狗捞河里那些女人的尸身,趁着下河的机会假装溺水,在冰河里飘了十余里才逃脱出来。”
李若水满眼噙泪:“程祇侯,老夫曲解你了。若是大宋军民百官都如你这般用命,江山何至于此。”
程先也抹了一把泪,道:“下官这条贱命不算什么。正是因为历尽艰辛逃出汴京,却发现大元帅府竟然干着不齿的勾当,这才义愤填膺,怒斥那些不齿之徒。”
李若水内心稍宽,起码蓑衣之后的沈放也听到了,程先没有通敌。
信王先授的出镇圣旨,康王授天下兵马大元帅旨在后。
若是康王真的不可指望,信王最终掌控西军的话,依然能撑起大旗,保住大宋国祚。
陈遘告诉自己的情报显然也有谬误,康王真不在一线抵抗金军,至于他躲去了哪里,现在还不得而知。
话已至此,接下来要做的是消除沈放的疑虑了。
没有沈放的鼎力支持,他麾下的狼虎之师信王根本指挥不动。
此前经过曹曚父女的努力,将镇守稿城的曹弘天威军稳住了。
可是曹弘没有沈放授命,他一人也不敢公开与整支西军对抗。
曹曚虽然没能带来军队,可是他广邀天下英豪,共同抗金,这其中就有老种手下旧将,河间府义军首领张思麒,赵州忠义社首领赵邦杰。
若能将这些抵抗力量拧成一股绳,冲淡西军在河北独大的力量,或许能向沈放施压。
李若水有些后悔当初竭力举荐沈放统领西军了。
此人虽然思虑周全,作战悍勇,可是桀骜不驯,对朝廷不敬,隐然之中包藏祸心。
若是让他继续坐大势力,恐成蠢国害民一大豸。
“李府尹,你想办法救救下官,下官身为閤门祇侯,本应谨言慎行,斥责康王也是对大宋一片拳拳之心啊。”
程先见李若水不搭话,以为他担心自己对康王不逊,不肯出手相助。
“程祇侯,你尽管放心好了,只要没做背叛朝廷的事,老夫保你没事。”
李若水还想暗示一番,土窑洞的木门却被傅彪打开了。
“李公,请吧!别让末将为难。”傅彪高大的身躯透过土窑洞外面射进来的强光,压迫感十足。
李若水猛然想起一事。
沈放为何安排这样特殊的审问?
沈放让自己先与程先交谈,他是想在谈话中发觉些什么吗?
还是他早已觉知晓信王怀着的使命?
傅彪不由分说,大手一把拽着李若水的胳膊,急道:“李公,沈太尉已到了土窑洞外,你再不出去他会杀了俺。”
说罢,傅彪粗鲁的拉着李若水向外走,眼睛却死死的盯着程先的脸面,两眼阴鹫。
程先顿感汗毛倒竖,不顾一切的追上前去,欲抓住李若水,却被傅彪轻描淡写的一划手臂,摔倒在地。
“李府尹,救我!救我!”程先抑制不住的大声嚎叫。
程先才叫了两声,木门嘭的关闭了。
周围漆黑一片,却能听到门外有对话声。
“李公,事情没弄明白之前,学生是不会放人的,你不必徒劳了。”
“国守,程祇侯是无辜之人,他没有撒谎。”
“有没撒谎学生自有办法证实,没人能骗的了我,李公请回……”
程先爬起,又徒然的一屁股坐回地上。
黑暗的空间和沈放的话叠加在一起,毛骨悚然的感觉冲破了大脑。
沈放的手段早已在汴京城内传得神乎其神。
他胆大包天,杀监军龚文忠,杀张孝纯的儿子张灏,杀殿帅王宗楚的本家,没有一次上报朝廷,斩了人奏都没奏过。
他杀的金军更多,孤身入敌营,杀敌三百全身而退,血战金军十余回,未尝败绩。
程先感觉血气上涌,突然“啪”的一口热血吐了出来,神识渐渐的变得模糊不清了。
……
“禀太尉,程祇侯这是气急攻心,无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
“有劳方御医了。傅教头,你送送方御医。”
“傅教头请留步,下官可自行下山……”
程先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对话。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感觉轻微的喘息声从鼻孔像打鼓一般发出。
他仿佛有一整年没有有睡过觉了。
往日在汴京城禁中皇城属于自己的卧室里,他可以点着香薰,摇着蒲扇,躺在摇床上轻微晃动着入眠。
那时,只要他休息,身边的随从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他可以非常享受的睡一整晚。
可是金军渡过黄河之后,一切美好生活都被打破了。
被官家遣往北地后,梦魇一般的日日夜夜纠缠着他不放。
躺死人堆装死,吃硬的像石头一般的烙饼,睡破庙发霉的草堆,为了逃脱金军的控制,大隆冬天里跳入浮着碎冰的汴河中,一飘就是十里。
沈放这个魔鬼,没有动自己一根手指头,却把自己关的快发疯。
“上使,你醒啦!”
程先刚刚睁开眼睛,耳边便传来沈放熟悉的嗓音。
程先顿感天旋地转,又要再次晕厥时,人中位置却被人狠狠的戳了一下,晕不成了。
程先颤颤巍巍的睁开眼,眼前不再是那间漆黑的土窑洞,而是一间充满阳光,温暖的木房。
“沈太尉,下官没撒谎,真的不敢撒谎!”程先几乎用哭腔在乞求。
沈放从床边轻轻的站起,并未接着程先的话题。
“上使,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空气中充满了泥土的芬芳,有春天的味道。”
“唉,某该向你道声歉,如此待你,有失待客之道。”沈放说的话春风和煦。
“但是,上使可知道,今天西军能享受这等好风光,在北地独树一帜的享受着安宁,是死了好多人才换来的。”
“所以呢,某不管任何时候,闻着空气,总感觉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也许是某手里粘了太多血,那些敌人的血迹已渗入某的皮肤中,总也洗不掉。”
“杀的人多了,真的有些异样,感觉生命就像蝼蚁一般脆弱。今天还是活蹦乱跳,没准明天就成了一堆腐肉。唉,人生无常呀!”
沈放像呢喃自语一般自顾自说,可是才刚刚醒来的程先却听的脸色煞白,呼吸局促。
沈放这是在警告自己,他若是想杀死自己,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自从踏入北地后,自己想过一百种死法,可是没有哪种死法有今天依然活着一般令人绝望。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是自己能选择吗?
“上使,某不想为难你,可是也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出卖西军,你能听懂吗?”
沈放向程先望来,依然满脸的春风和煦。
程先不敢与沈放对视,有不能扭开头,有些飘忽的放大瞳孔,将包括沈放在内的所有景象收入眼中。
沈放突然呵呵笑道:“上使,你的眼中仿若无物,应是瞳孔放大了。哦,对了,你应该不知道何为‘瞳孔’。那某就说简单些吧,就是说,你心虚了。”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昨天你和李府尹说话时,某也在你眼中发现了瞳孔放大,就是你在说‘撒谎’二字的时候。”
“对了,你应该知道那件蓑衣后边,某正在窥视吧。”沈放脸上的和煦之色渐渐冻结了,“某不单只窥视你,也在窥视李若水,任何人只要在某面前撒谎,都逃不过某这双眼睛。”
沈放低下头来,盯着程先的眼,说道:“现在某再问你一遍,经过开德府一带时,你除了宗泽老将军,还见过谁?”
程先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虚弱的身体似乎支撑不住沈放这种咄咄逼人的重压,悄悄的瘫至床板上。
“上使,欺君不欺君某管不着,欺了某的话,我沈放这里还有许多折腾人的法子,你想不想尝试一番。”
程先心中翻江倒海,各种念头在脑海中不停的闪烁。
他暗暗的咬紧牙关,嘴唇变的有些发白。
“上使,别紧张,不会死人的,只是比蹲那个禁闭难受一些而已。”
说着,沈放霍然站起,沉声道:“傅教头,你进来一下。”
程先灰飞魄散,大叫:“汪伯彦,我见过汪伯彦!”
傅彪听到呼喊,踏进了木屋,沉重的脚步压得木板“吱呀”作响。
“傅教头,你先出去吧,上使选择了配合。”
傅彪抱拳退了出去。
沈放这才坐回程先床边,道:“李若水救不了你,康王和信王也救不了你,因为你在某手里。”
程先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努力的平复着失去控制的心绪。
“别怕,上使。既然你选择合作,不管结果如何,你都算是我沈放的朋友了。对待朋友,对待自家兄弟,我沈放从来不含糊。要不你看我手下那么多猛将,他们为何服服帖帖的?”
程先终于下定决心了。
“沈太尉,下官实在是迫于无奈。是汪伯彦逼下官改了官家口谕。”
沈放点点头,道:“是不是天子并没有下攻击令?”
程先极为错愕,道:“太尉你为何知道?”
“嗯,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天子原来的口谕是什么?”
“官家虽然身陷囫囵,可是思虑极广。官家宣谕,若是平安见到信王,李府尹和太尉,命西军想尽办法将金军截停,以军队逼迫金人谈判。”
“哦,天子怎么知道西军有能力迫使金军停下脚步?”
“太尉,西军所有的战役官家都知晓,太尉你的能力超过了预期,也让官家看到了希望,所以官家才命下官寻找机会脱身,前来宣谕。”
沈放哦了一声,问:“那官家准备以什么为筹码与金人谈判?又是准备派谁与金军元帅谈判?”
程先犹豫了片刻,倒不是想隐瞒,而是怕说出口来激怒了沈放。
沈放看在眼里,安慰道:“上使莫慌,还有什么比天子下囚更糟糕之事,你据实说便是。”
程先小声应道:“官家没有定下谈判预期,但是定下了底线。谈判的底线是大宋可取消国号,尊大金国为上皇帝,同时解除天下禁军,税赋每年输一半给金国。”
沈放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赵桓的求生欲真是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