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中。
夏皇在下朝之后,一般会直接来御书房处理政事,只不过这次,他却没有批阅奏章,而是锁着眉头,在殿内缓缓踱着步子。
粟阳的事情,他昨日就知道了,也预想到今日的早朝之上,江南一派的官员会揪住此事不放,对此他早已有心理准备。
他担忧的不是江南党派在朝堂上作乱,他担心的是那些江南的叛贼,是不是已经渗透到了滨州甚至粟阳?
粟阳虽地处滨州,却也在江南道的最边缘,距离京都也不是很远,急行军的话数日便到,若是连粟阳都被反贼渗透,那滨州呢?其他三州呢?这江南还是他夏国的江南吗?
可若不是涉及到那些反贼,诸葛飞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将滨州高官一网打尽,他总不会是吃饱了撑的......
如今草原局势再变,达尔罕部眼看着就要一统草原,西域西川之国,吞并扩张速度令人咂舌,要不了两年,青州、汀州以西有可能就全是他们的底盘,古来但凡西域坐大,与中原必有征战,野心永远是随着领土的扩张而不断扩张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江南又乱了......
夏国看似表面光鲜,实则已经内忧外患,这种情况下,朝中某些臣子,不想着如何治国强军,只懂得拉帮结派,打击异己,眼里只有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就像是依附于朝廷的蛀虫,汲取国家的养分,壮大自己,日后一旦夏国有变,换了新朝,他们一样可以改换门庭,继续自己的优渥,赵氏皇朝虽亡,换个皇帝,他们依旧可以当他们的大官......
砰!
夏皇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凌厉之色,一拳砸在桌案上,吓得一旁侍奉的宦官脸都白了。
“陛下莫要生气。”
林枢走上前,说道:“诸大人做事,向来值得信任,等到他从江南回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朕倒是相信他。”
夏皇舒了口气,又道:“可连朝臣都得到了消息,他居然没有派人送信回来给朕解释解释,到底是他不屑解释,还是打算到时候给朕一个.....惊喜?”
想到此夏皇眼睛一亮!
......
粟阳的消息传到京都之后,本就不平静的朝堂,再次掀起了波澜。
谁都知道,以冯相为首的江南一派,向来都十分维护江南的利益,这次诸葛飞在粟阳的举动,无疑是触怒了这一个团体。
据知情者透漏,他们已经联合起朝中数十位官员,罗列出诸葛飞的十大罪状,等着第二日早朝时,直接向陛下发难。
然而不等第二日,宫里便传来了消息。
陛下身体抱恙,休朝十日。
江南道下辖四州,滨州更是最近的一州,只需数日时间,粟阳所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州,甚至其他三州也在传播蔓延。
滨州刺史、别驾、长史等官员被拿下狱,连家产都被查抄,粟阳的富商巨贾,被罚了大量的税银,才得以周全。
各地官员闻听此讯,先是难以置信,确认之后,心中登时便惊惧起来。
在整个江南道,滨州刺史也算是心狠手辣之辈,下江南的京官,不少都在他手上吃过亏,可连他都栽在了别人手里,更何况是手段不如他的?
粟阳事发之后,江南各州各县官员心中已然清楚,这一次,京都怕是真的来了一位狠角色。
江南境内官员,心中坦荡者,自是无畏,心中有鬼者,则是烧香拜佛的盼望着他们在京中的靠山能尽快发力,将那人召回京都问罪,毕竟虽然这里是江南,但对方似乎手握兵权,这就让人头疼了,哪怕他们是地头蛇,也不敢真刀真枪的和对方动起手来。
打不打的过尚且另说,对方是圣命在身的京官,他们暗中使手段还好,只要手脚干净,便可毫无顾忌。
可一旦明面上开战,那便是实打实的造反,这个罪名要是扣下来,就是有九条命也得都搭进去。
听闻那人已经离开了粟阳,即将前往别的州县,一时间,江南各地,人心惶惶。
......
诸葛飞离开粟阳已有数日,这几天里,他们又走过了三个县城。
这三县的情况和粟阳不同,虽然内部的的确确存在一些问题,但却没有粟阳那么严重。
最主要的是,这三县的官员态度都好到了极点,对于吏部的调查配合至极,如果当初滨州刺史和粟阳县令也是这种态度,而不是暗地里下黑手,说不定他们现在还在粟阳潇洒呢,而不是被关在囚车里观赏粟阳到京都的沿途景色。
他这次下江南,目的到底不是考课,但凡对方有点眼色,他也不会像对待滨州刺史那样。
不过,对于税务上的问题,他并没有姑息,一旦商人被查出偷税漏税等行为,立刻处以五倍罚银,一次罚清五年,只要银子,不要银票,税银交清之后,便会运往京都。
至于涉事的官员,考核上自然会给出相应的评价,由吏部做最后的决断。
江南道,柳州。
诸葛飞已经在柳州地界停留三日,他在路过的几个县城并没有发现什么大的问题,今日便准备启程前往台州了。
柳州刺史等人将他送出城,一脸笑容道:“诸大人慢走!”
这种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位从京都来的大人离开,他们每个人心底都欢欣雀跃。
粟阳的事情,几乎使得江南诸州官员闻“诸葛飞”而丧胆,在他即将到达柳州之前,柳州官员悬着的心都没有放下来。
他到了柳州之后,诸人更是时时都陪着小心,生怕他一怒之下,将他们又是下狱又是抄家的......
意外的是,这位在粟阳做下如此大事的诸大人,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恶。
柳州的考课中规中矩,柳州官员也并没有受到特别的为难。
看来,粟阳只是他此次杀鸡儆猴之用,毕竟,真要是将江南道搞得鸡犬不宁,朝廷那里,他也无法交代。
出了柳州,再往南,就是湖州,过了湖州再往西南,就是台州,也是诸葛飞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所在。
柳州境内还有几个州县,诸葛飞分别交给了几位吏部小吏,现在的江南道,各州闻吏部而胆寒,除了粟阳,其他州府郡县的官员态度尚可,他们应该不会再遇到什么阻碍。
上马车之前,他回头看了看陈亮,问道:“他们从粟阳出发有几日了?”
陈亮想了想,说道:“到明日就整整十天了。”
从粟阳到京都,如果不绕路的话,十天已经足够了。
这十天里,京都一定很热闹,那些东西运到京都之后,怕是会更热闹,只可惜他远在江南,是看不到这热闹的一幕了。
......
京都这些日子颇为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流,便是连寻常百姓都察觉得到。
之所以平静,是因为陛下以身体抱恙为由,宣布休朝十日,纵使某些官员胸中有很多不满,却也无处抒发。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并不是真的身体有恙,而是一种逃避,诸葛飞是他的宠臣,陛下对他的信任无以复加,任何大事都交给他去做,自然不想惩罚于他,甚至不惜使用这样的方法来逃避。
此时休朝已近十日,朝中对于将诸葛飞召回京都问罪的声音,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有所增加。
而由于陛下逃避的举动,使得江南一众官吏对于诸葛飞的不满迅速累积,到如今,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粟阳一事。
尚书省。
吏科给事中看着一名老者,开口道:“诸葛飞在江南无法无天,为祸地方,难道朝廷就要这样眼睁睁的看着?”
老者正在审阅奏章,头也没抬,说道:“等到他们从江南回来,到底是粟阳官员有罪,还是礼部代侍郎诸葛飞祸乱地方,一切自有分晓。”
吏科给事中继续道:“就算是粟阳官员有罪,但诸葛飞只是一个吏部代侍郎,有何权力代朝廷,代陛下行使职责?”
老者道:“陛下不是赐予了他尚方宝剑吗?”
吏科给事中看着这老者,语气忽然一转,说道:“可冯相想想,自夏国立国以来,还有谁被赐予过尚方宝剑?”
老者翻阅奏章的动作一顿,仔细思忖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尚方宝剑是君王给予臣子的最高权力,也可以说是臣子在代帝王行使君权,尚方宝剑轻易不外授,夏国立国以来,历经数代皇帝,诸葛飞是第一个得此殊荣的。
吏科给事中察觉到了老者的表情变化,趁热打铁道:“古来但凡得到天子专宠,恃宠而骄,视律法为无物的,哪个不是佞臣,此人在内扰乱朝纲,在外祸乱地方,陛下却被他蒙蔽了双眼,为了他不顾群臣的意见,不惜罢朝十日,再继续下去,朝纲必乱......”
老者将奏章放下,脸上露出思忖之色。
他是当朝右相,每日要处理不少国家大事,一个吏部代侍郎,几个粟阳官员,并没有让他格外关注的理由。
但身为君王,为了一位臣子,视早朝为儿戏,罢朝十日的做法,也有些过于专宠了。
吏科给事中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得到天子专宠的后妃尚且会祸乱朝纲,更何况是一个手握大权的重臣?
每当有人得到天子专宠的时候,就是朝纲大乱,国祚颠覆之始。
他想了想,开口道:“快马前往江南,召吏部代侍郎诸葛飞回京。”
......
停滞了十多日的粟阳之议,终于在今日有了新的进展。
当朝右相冯梦龙亲自做出决断,遣特招使即刻前往江南,召吏部代侍郎诸葛飞回京问罪。
六部归尚书省管辖,当朝能做出这个决定的,除了陛下之外,就是冯王两位丞相了。
然而这个命令还没有出京,就被宫里的一道旨意拦下。
陛下亲自下旨,否定了冯相的决议,特使还未走到城门口,又被紧急召回。
此事一出,满京哗然。
皇帝与丞相,虽是主臣的关系,却也相互制约,陛下的很多政令,会遭到丞相反对,而丞相不需要请示陛下的决定,一般不会是什么大事,陛下很少会明旨反对。
这一道旨意,则是使得君臣二人彻底的站在了对立面。
冯相在朝多年,江南一派,有不少官员都追随在他的左右,他一人站在陛下的对立面,便是等同一群人站在了陛下的对立面。
这样的情况多年来屡见不鲜,君臣在金殿之上争的脸红脖子粗的情形也有不少,冯相甚至数次以辞官为威胁......
当然,即便是君臣的政见不同,争执颇多,这么多年下来,冯相依旧是冯相,皇帝如果因为这些事情就罢免丞相,那几乎是昏君的做法,所以基本不会发生。
嗅觉敏锐者,已经感受到了京中弥漫着的不寻常的气息,许多官员甚至已经预见到明日早朝之上,君臣争锋相对的情形。
尚书省。
吏部有吏部的规矩,吏部考课官员,只有考课之权,至于考课合不合格,如何处置,吏部自有决定。
一个吏部代侍郎,没有捉拿一州刺史,押送回京的资格,这是僭越,僭越同样是官场大忌。
尚书省召回诸葛飞的决议合情合理,陛下的举动反而有些过分袒护。
冯相面色难看至极,召诸葛飞回京的命令被陛下驳回,这是自他担任丞相以来,陛下第一次不分缘由的反对他合情合理的决定。
而这,仅仅是为了一个争议颇多的吏部代侍郎......
他望向窗外,说道:“左骁卫中郎将,吏部代侍郎......,此人,已经具备一个宠臣佞臣的雏形了,这是朝堂霍乱,社稷欲倾的前兆啊......”
吏科给事中看着冯相,心知陛下的举动,反倒更加坚定了冯相除掉诸葛飞的决定。
单单涉及到粟阳一事,触及江南利益,冯相或许还不会太过认真,可陛下力保他的态度,才让冯相真正的警惕起来。
自古以来,皇帝不顾群臣,专宠一人的王朝,没有一个是长久的。
而丞相,恰好有维持王朝稳定长久的职责。
吏科给事中看着他,恭敬道:“丞相慧眼。”
吏科给事中离开之后,冯相看向堂内的另一人,说道:“明日朝堂之上,老夫打算谏君清理奸佞,王相以为如何?”
他此言既是询问,也是邀请,两位丞相若是意见一致,即便是君王,也不能一意孤行。
王丞相抿了口茶,悠悠道:“陛下究竟是陛下,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面前,冯相还是要给陛下留些面子的。”
冯相摇头道:“陛下已经被佞臣蒙蔽了双眼,让陛下迷途知返,是老夫的职责,夏国的未来,要比陛下的面子重要。”
想到明日殿上的情形,王相咳了咳,说道:“明日一位老友远行,老夫要送他出京,朝堂就交给冯相了。”
他说完便站起身,向堂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又忽然一顿,回过头,似是无意的问道:“冯相此举,仅仅是为了除佞吗?”
冯相看着他,皱眉问道:“王相难道觉得,老夫还有什么企图不成?”
王相笑了笑,说道:“顺嘴一问,冯相无须多虑。”
说罢,他便径直走了出去,留下冯相一人在堂中,面色变化了一阵,最终化作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