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雾气总带着一股子陈腐的松香,像是浸过百年老道的拂尘。玄盘膝坐在青石板上时,第七道晨露正顺着崖壁的青苔往下淌,在他鼻尖前三寸凝成珠,又倏地坠进石缝里——那是他元神出窍的第三个时辰,肉身的睫毛还凝着昨夜的霜,嘴唇却已泛出死灰般的青。
“守住玄关,莫让三尸趁虚而入。”师父的声音在灵境里像敲磬,玄的元神正浮游在云气缭绕的玉京山,指尖刚触到一株结着朱果的古木,忽然听见洞外传来师弟惊惶的呼喊。那声音穿透两界的屏障,带着山魈般的尖利:“师兄!师父仙逝了——”
元神猛地一颤,玄低头看见自己的魂魄在云气里晃成了半透明。他记得出门前特意在洞口布了七星锁魂阵,桃木钉嵌在青石缝里,朱砂画的阵眼还泛着新鲜的红光。师弟是个刚入道的毛头小子,连清心咒都背不全,怎敢碰他的肉身?
灵境的云雾瞬间翻涌成墨色,玄拼命往回挣,魂魄穿过层叠的山峦时,听见林间的杜鹃正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叫。他认得那声音——三年前他初上山时,曾在崖下埋过一只冻死的幼鹿,来年春天,那里便开满了血红色的花。
山洞里的景象比他想象的更糟。七星阵的桃木钉被踩断了三根,他的肉身歪倒在石壁边,左半边脸颊被啃得露出白骨,胸腔破开一个狰狞的窟窿,五脏六腑像是被什么野兽掏出来啃过,又胡乱塞了回去。师弟瘫坐在地,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烤野兔,嘴边还沾着油星子。
“我、我不是故意的……”师弟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师父在山下羽化了,我怕您不知道,就、就想叫醒您……”他指着洞角那堆熄灭的篝火,“我见您不动,还以为您也……就想烧了干净……”
玄的元神飘在半空,看着自己的肉身。那是他修了二十年的躯壳,眉骨是师父亲手为他按过的,说有仙人相;手指修长,能弹《广陵散》,也能画一手好符。如今这具皮囊成了这般模样,连野狗都不屑再碰。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下山买笔墨,曾在集市上见过一个瘸腿的乞丐。那乞丐一条腿肿得像水桶,溃烂的伤口上爬着蛆虫,却总在墙角用半截炭笔写《道德经》。当时他嫌脏,绕着道走,还偷偷用石子打了那乞丐的破碗。
“这是命数。”师父临终前曾摸着他的头说,“修道之人,皮囊不过是载道之器,若执着于形骸,反倒成了桎梏。”那时他正对着铜镜描眉,嫌自己眼角的细纹破坏了仙风道骨,压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师弟还在哭哭啼啼,说要去后山找野狗报仇。玄飘过去,想拍他的肩膀,手却径直穿了过去。他这才想起,自己如今也是个没了肉身的孤魂。洞外的太阳渐渐升高,阳光透过洞口的藤蔓照进来,在他腐烂的肉身上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倒像是一幅诡异的画。
“你走吧。”玄的声音穿过魂魄,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下山去,找个普通人家讨口饭吃,别再提修道二字。”
师弟愣了愣,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对着他的元神磕了三个响头。“师兄,我这就去请镇上的张木匠,给您打口上好的棺材……”
“不必了。”玄看着自己的肉身,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修了二十年,求的是长生不死,求的是羽化登仙,到头来,连具完整的尸身都保不住。
等师弟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玄飘到肉身旁边。他试着想附回去,却被一股腥臭的浊气弹开。腐烂的伤口上,几只蛆虫正钻来钻去,在阳光下闪着白花花的光。
他找了些干柴堆在肉身周围,又从行囊里翻出火折子。那是他十八岁生辰时,师父送他的礼物,黄铜外壳上刻着八卦图,如今握在元神手里,竟有些发烫。
火点起来的时候,烟雾呛得他的元神都在发疼。干燥的柴火噼啪作响,肉身的油脂被烤得滋滋冒油,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玄看着自己的手臂渐渐蜷曲,皮肤焦黑,头发烧成灰烬,随着烟往上飘,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
他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曾偷偷在山下看过一场戏。台上的美猴王被老君扔进炼丹炉,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反倒炼出了火眼金睛。当时他觉得荒唐,此刻却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总要经过烈火焚烧,才能显出本真。
火焰渐渐熄灭,只留下一堆黑黢黢的灰烬。玄的元神在旁边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洞口染成金红色,才转身想走。就在这时,他听见灰烬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很轻微,像是有人在骨头里塞了颗石子。玄的元神飘过去,看见灰烬中露出一截乌黑的东西,像是烧焦的树枝。他试着用意念去碰,那东西忽然动了一下,从灰烬里慢慢立了起来。
是一根铁拐。
杖身有手臂粗细,通体乌黑,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打造的,烧了这么久,竟连一点焦痕都没有。拐头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龙头,眼睛是用两颗暗红色的珠子嵌成的,在昏暗的山洞里,正幽幽地盯着他。
玄的元神握住铁拐的瞬间,像是有千万根针同时刺进魂魄里。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回:滔天的巨浪中,八个模糊的身影正踏浪而行;燃烧的宫殿里,有人吹着笛子,笛声让烈火都为之平息;市井的酒肆中,一个醉醺醺的道人正用酒葫芦泼向一个穿官服的人……
“需寻七人,共渡沧海。”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魂魄深处响起,不是用耳朵听的,而是直接钻进元神里。玄猛地抬头,看见拐头的龙眼忽然亮起红光,映得洞壁上的影子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有的像倒骑毛驴的老者,有的像手持莲花的女子,还有的像个吹笛子的书生。
铁拐的杖身渐渐变得温热,一股暖流顺着他的元神蔓延开来,所过之处,魂魄的透明感竟淡了几分。玄低头,看见自己的魂魄正慢慢与铁拐融为一体,瘸腿的地方传来一阵熟悉的痛感——不是肉身的疼,而是深入骨髓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残缺。
他忽然明白那个瘸腿乞丐为何总在墙角写《道德经》。有些道理,非要摔断了腿,才能真正读懂。
玄拄着铁拐站起来时,洞口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他试着走了两步,铁拐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竟有种奇异的韵律。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那七个人,也不知道所谓的“沧海”在何方,但他握着铁拐的手,却异常坚定。
山风穿过洞口,带来远处村落的鸡鸣。玄最后看了一眼那堆灰烬,转身走进了茫茫夜色中。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瘸腿的地方微微晃动,倒像是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
铁拐的龙头在月光下泛着红光,玄仿佛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还有隐约的歌声,像是很多人在同时吟唱着什么。他知道,从烧掉肉身的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执着于皮囊的玄了。
他是凝阳子,一个拄着铁拐的道人,要去寻找七个素未谋面的同伴,渡过一片看不见的沧海。
夜色渐深,终南山的杜鹃还在不知疲倦地啼叫,仿佛在为一个旧我的逝去哀悼,又像是在为一个新我的诞生歌唱。玄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铁拐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叩问着什么,又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山洞里的灰烬忽然无风自动,聚成一个模糊的八卦形状,随后又缓缓散开,融入山间的尘土里,仿佛从未有人在此烧过一具修行二十年的肉身。而那根被踩断的桃木钉,断口处竟慢慢渗出鲜红的汁液,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山脚下的村落里,一盏昏黄的油灯还亮着。那个卖炭的老汉正对着油灯出神,他总觉得今晚的夜色有些不同,空气里除了松烟味,还多了一种奇异的铁腥气,像是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在一块千年的古玉上,刻下了一个崭新的名字。
玄拄着铁拐,一步步走下山。他的魂魄在铁拐的滋养下,渐渐有了实体的轮廓,只是那条瘸腿,无论如何也无法伸直。但他不再在意这些了,风吹过他的魂魄时,他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远处的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星忽然闪烁了一下,像是在为他指引方向。玄抬头望了望,握紧了手中的铁拐,继续向前走去。他知道,前路漫漫,充满了未知与挑战,但他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从未有过的火焰,那火焰,比烧掉他肉身的烈火,还要炽热,还要明亮。
这是他新生的第一天,也是他寻找七人、共渡沧海的第一天。铁拐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路上,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在为他的新生,奏响一曲独特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