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荷塘总带着股湿润的甜香,把六月的暑气都泡得发绵。灵姑子蹲在青石板铺就的塘埂上,指尖刚触到水面,就有十几片荷叶顺着她的动作轻轻翻卷,露出背面泛着白霜的脉络,像一群展翅的绿蝶。她竹篮里的莲蓬还带着露水,嫩绿色的莲子剥开来,能看见里面乳白的莲心,咬一口,清甜里带着点微苦,像极了她这些年的修行路。
离开清溪村已经半年了。她跟着溪水的脉络一路向南,帮过被蝗虫啃噬庄稼的村庄催生新苗,也为遭了水灾的城镇引来阳光晒干积水。指尖的莲花印记越来越清晰,有时夜里会发烫,梦里总能看见朵巨大的红莲在污泥里扎根,花瓣却干净得像初升的月亮。
“该换个地方了。”灵姑子对着塘里的锦鲤轻声说。那些金红色的鱼群忽然摆着尾巴聚过来,用吻部轻触她的指尖,像是在挽留。她笑着摘了片刚展开的荷叶,盖在竹篮上——这是她跟花草告别的方式,荷叶能替她给莲蓬挡住午后的烈日。
塘埂那头忽然传来脚步声,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灵姑子下意识地往芦苇丛里缩了缩,指尖扣住了腰间的莲籽香囊——那是离开时张婆婆给她缝的,里面装着清溪村的莲籽,说是能安神。她这些年见过太多不怀好意的人,有觊觎她法术的道士,也有想把她卖去青楼的人贩子。
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的柳树下。接着,一阵笛声悠悠地飘了过来。
那笛声很特别,不像寻常笛音那样清亮,反而带着点墨香的沉郁,像是有人用狼毫笔在宣纸上慢慢晕染。初时调子极缓,像初春的融雪顺着屋檐滴落,带着点孤单的意味;渐渐的,调子转高,却不尖锐,像雨后的春笋破土而出,透着股倔强的生机。
灵姑子听得痴了。她能“听”到荷塘里的莲花都在随着笛声摇曳,原本半开的花苞纷纷舒展花瓣,连水底的藕芽都在轻轻颤动,吐出更多的新绿。她悄悄拨开芦苇叶,看见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正坐在柳树下,手里横握着支竹笛,笛身泛着被摩挲过的暗光,笛孔边缘竟嵌着圈淡淡的墨痕。
年轻人的头发用根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吹奏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的手指修长,按在笛孔上的动作轻盈而精准,仿佛不是在吹笛,而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风吹过柳梢,落下几片嫩叶,正好落在他的笛尾,他却浑然不觉,眼神望着荷塘中央,像是在跟谁对话。
灵姑子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见过太多男子,有村里老实巴交的农夫,有镇上油嘴滑舌的商贩,还有那些自命不凡的读书人,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的眉宇间带着种淡淡的忧郁,像被雨水打湿的墨痕,可眼神里却藏着团火,亮得像她指尖的莲花印记。
笛声忽然转了个弯,调子变得欢快起来,像孩童在田埂上追逐打闹。荷塘里的鲤鱼突然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落下时溅起的水珠打在荷叶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竟和笛声完美地合在了一起。
灵姑子忍不住从芦苇丛里走了出来。
年轻人似乎吓了一跳,笛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目光与灵姑子撞在一起,像两滴露水落在同一片荷叶上。他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慌忙把笛子往身后藏,动作竟有些笨拙,像个被先生抓到偷懒的学童。
“我……我不是故意打扰姑娘的。”他站起身,衣摆扫过地上的青草,沾了点草叶,“只是这荷塘太美,忍不住想吹一曲。”
灵姑子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指了指荷塘里还在跳跃的鲤鱼:“你的笛声能让它们高兴。”
年轻人愣了愣,低头看向荷塘,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叫湘,道号清玄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姑娘若是不喜,我这就走。”
“我叫灵姑子。”她走到柳树下,竹篮放在地上,里面的莲蓬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我很喜欢你的笛声,尤其是刚才那段,像有阳光落在荷叶上。”
湘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烛火。“姑娘也懂音律?”他小心翼翼地把笛子从身后拿出来,递到灵姑子面前,“这笛子有些特别,是被墨汁染过的。”
灵姑子接过笛子,指尖刚触到笛身,就感觉到一股温润的力量顺着指尖传来,与她体内的莲花之力隐隐相和。笛孔里的墨痕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是有墨汁在缓缓流动。“这墨……”
“是我叔祖的墨汁。”湘的声音低了些,“我以前总想着修仙问道,可叔祖希望我考取功名。那天在书房,我不小心打翻了墨砚,墨汁染黑了笛孔,没想到……”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种释然的轻松,“笛声反而变得不一样了。”
灵姑子想起自己在清溪村的经历,污泥里开出的莲花,疼痛中生长的仙骨。她把笛子还给他,轻声说:“有时候,破坏反而能带来新生。”
湘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他重新拿起笛子,放在唇边,这次吹的是支极轻柔的调子,像晚风拂过荷塘,带着股淡淡的忧伤,却又不绝望,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未尽的心事。
灵姑子坐在草地上,静静地听着。她能“听”到湘的心声——有对叔祖的愧疚,有对未来的迷茫,还有种想要挣脱束缚的渴望,像她当年看着被雷劈过的莲池时的心情。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片需要突破的污泥。
就在这时,荷塘中央突然涌起一股黑水。
起初只是个小小的漩涡,像块被投入水中的墨锭在慢慢晕开。可转眼间,漩涡就变得越来越大,黑水中翻涌出无数水草,像女人散开的长发,缠缠绕绕地往上冒。原本盛开的莲花像是被抽走了生气,花瓣迅速枯萎,变成深褐色,一片片沉入水中。
“怎么回事?”湘停下吹奏,笛子从唇边滑落,悬在指尖微微颤动。
灵姑子的脸色沉了下来。她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妖气从水底传来,带着千年莲子的腐味,却又混杂着暴戾的怒气。她腰间的莲籽香囊变得滚烫,像是在发出警告。“是莲妖。”她站起身,掌心泛起淡粉色的光芒,“它在这里修炼了很久,被你的笛声惊动了。”
话音刚落,水面“哗啦”一声炸开,一只巨大的莲妖从水底钻了出来。它的身体由无数枯萎的莲叶组成,像件破烂的蓑衣,无数条莲茎作为触手在空中挥舞,顶端的花苞张开来,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尖齿,发出刺耳的嘶鸣。
湘下意识地挡在灵姑子身前,笛子横在胸前,尽管手在微微颤抖,眼神却很坚定。“别怕,我来对付它。”
莲妖似乎被他的举动激怒了,最粗的那条莲茎猛地拍向岸边,带着腥臭味的黑水溅了两人一身。灵姑子迅速后退,掌心的光芒越来越亮,她对着荷塘轻声念咒,那些刚刚枯萎的莲花突然重新绽放,花瓣变得比之前更加鲜艳,层层叠叠地组成一道花墙,挡在两人面前。
“它吸收了荷塘的灵气,普通的法术伤不了它。”灵姑子的声音有些急促,“它的核心在那个最大的花苞里!”
湘深吸一口气,将笛子重新放在唇边。这次的笛声不再轻柔,而是变得尖锐而急促,像无数把小刀在空中飞舞。墨痕笛发出淡淡的黑光,与灵姑子的粉色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网。
莲妖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些,挥舞的莲茎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动作变得僵硬。它发出愤怒的嘶鸣,猛地将所有莲茎收回,然后瞬间炸开,无数片锋利的莲叶像飞刀一样射向两人。
“小心!”灵姑子双手合十,花墙突然合拢,变成一朵巨大的莲花,将两人包裹在中间。莲叶的韧性极好,锋利的花瓣射在上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却没能穿透。
“用笛声扰乱它的心神!”灵姑子的声音从莲花里传出来,带着点闷响,“它修炼千年,心智不稳,最易受音律影响!”
湘点点头,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终南山的云海,长安城的灯火,还有叔祖书房里那砚磨了一半的墨。他将所有的情绪都灌注在笛声里,调子变得激昂而高亢,像暴雨击打在青石板上,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力量。
墨痕笛上的墨痕开始流动,在笛身上形成一张小小的八卦图。笛声穿透莲花的屏障,像无数根细针,刺向莲妖的花苞。
莲妖发出痛苦的嘶吼,身体开始剧烈摇晃,组成身体的莲叶纷纷脱落,露出里面半透明的本体。那本体像是由凝固的月光组成,里面包裹着一颗巨大的莲子,正发出微弱的光芒。
“就是现在!”灵姑子大喊一声,巨大的莲花突然散开,化作无数片花瓣,像粉色的流星,射向莲妖的本体。
湘的笛声也在此时达到了高潮,尖锐的笛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莲妖的防御。粉色的花瓣撞上半透明的本体,发出耀眼的光芒,将莲妖完全包裹在其中。
莲妖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开始一点点消散,化作无数光点,融入荷塘的水中。那些原本枯萎的莲花重新绽放,比之前更加鲜艳,荷塘里的水也变得清澈见底,连水底的游鱼都看得清清楚楚。
笛声渐渐平息,湘放下笛子,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灵姑子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那是用莲花纤维织成的,带着淡淡的清香。
“多谢姑娘。”湘接过手帕,擦了擦汗,脸上又泛起红晕。
“该说谢谢的是我。”灵姑子笑着说,“你的笛声很厉害,能直击妖物的心神。”
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中的笛子,笛孔里的墨痕似乎变得更深了些。“以前总觉得这笛子是个麻烦,现在才知道,它也是我的道。”
两人坐在荷塘边,聊了很久。湘说起自己离开长安后的经历,在终南山遇到的奇人异事,用笛声帮助过的那些人;灵姑子则说起清溪村的莲花,张婆婆的笑容,还有修行路上感受到的自然之力。他们发现,虽然一个用笛声,一个借花力,可追求的道却是一样的——用自己的力量,让这世间多些温暖和安宁。
夕阳西下时,荷塘被染成了金红色。湘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前几天在镇上听说,东边的临河镇闹妖邪,说是有个老树精在夜里偷小孩。”他指着纸条上的地址,“我正打算过去看看,姑娘若是不嫌弃……”
“我跟你一起去。”灵姑子站起身,竹篮挎在胳膊上,里面的莲蓬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湘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他把笛子别在腰间,站起身,与灵姑子并肩沿着塘埂往前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织在一起的藤蔓。
荷塘里的莲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为他们送行。灵姑子能“听”到它们在低声祝福,说这两个年轻人身上的气息很像,像污泥里开出的并蒂莲,根在地下紧紧相连,花在水上各自芬芳。
“你的笛子,以后能多吹给我听听吗?”灵姑子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
湘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用力点头,脸颊在夕阳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好,只要你想听,我就吹。”
远处的村庄升起了炊烟,带着饭菜的香气。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只有荷塘里的莲花还在绽放,笛声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与风声、水声、虫鸣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首关于相遇与同行的歌谣,在江南的暮色里,久久不散。
他们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临河镇的妖邪只是其中一个考验。但他们不再孤单,因为他们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找到了能听懂自己心声的知己。就像荷塘里的并蒂莲,相互扶持,共同绽放,用自己的方式,照亮这世间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