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酒肆总飘着股劣质烧酒的味道,混着夜市的油烟气,在青石板路上漫延成一张黏腻的网。岩趴在油腻的木桌上,面前的粗瓷碗已经空了三个,碗底还沾着些浑浊的酒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的裂缝,那里嵌着去年落榜时溅上的酱油渍,如今已和木头的纹路融为一体。
“再来一碗!”他含混不清地喊道,声音被酒泡得发肿。邻桌的贩夫走卒投来鄙夷的目光,穿短打的脚夫啐了口唾沫:“又是个考不上功名的酸秀才。”岩听见了,却懒得反驳——他连抬眼皮的力气都快没了。
第五次落榜的榜单还在怀里揣着,宣纸被汗水浸得发皱,“岩”字像是在嘲笑他。十年寒窗,他把《论语》翻得纸页脱落,把砚台磨得只剩个底,可到头来,还不如西市口卖胡饼的张老三活得踏实。那汉子大字不识一个,却能用铜勺在铁板上转出金黄的胡饼,每天收摊时钱袋都鼓鼓囊囊的。
“咚”的一声,酒肆的门被推开,带着股夜风的凉意。岩眯眼望去,只见个穿青布道袍的老者走了进来,腰间悬着个葫芦,杖头雕着只展翅的仙鹤。老者的头发用木簪随意挽着,几缕灰白的发丝垂在颊边,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浸在玉泉里的黑曜石,扫过酒肆时,连最喧嚣的赌徒都下意识地收了声。
“店家,一壶松醪酒。”老者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满堂的嘈杂。他没选靠窗的雅座,反而径直走到岩对面,稳稳地坐下。案几被他压得微沉,岩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掌——指节粗大,布满老茧,掌心却泛着健康的红晕,像是常年握着什么温热的东西。
“老先生,这位置有人。”岩含混地说,想把对方打发走。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最好能醉死在这酒肆里,省得回去面对房东催租的嘴脸。
老者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看只有公子一人。”他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涟漪,“松醪酒要用终南山的松子酿,比你喝的烧刀子养人。”
岩的目光落在那杯酒上。松醪酒是长安贵胄才喝得起的,这穷老道哪来的钱?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洛阳见过的骗子,也是穿着道袍,用“点石成金”的戏法骗走了张寡妇的钗子。
“道长若是化缘,出门左转有粥棚。”他别过脸,盯着窗外昏黄的灯笼。那灯笼挂在绸缎庄的门楣上,照着“状元红”三个金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老者却没动,反而将酒杯往他面前推了推:“尝尝?算我请的。”酒液的清香混着松子的醇厚漫过来,竟压过了满室的劣质酒气。岩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抵挡住诱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酒液滑过喉咙时带着股暖流,不像烧刀子那样灼人,反而像春日的阳光,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漫延。他惊讶地看着老者,对方正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节奏竟和他心跳渐渐合拍。
“科举落榜,便值得如此作践自己?”老者突然开口,声音里没带丝毫嘲讽,只有种平静的了然。
岩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人撕开了遮羞布。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道长又不是我,怎知我的苦?”十年前离家时,母亲把祖传的玉坠塞给他,那玉坠被体温焐得温热,“岩儿,娘不盼你当大官,只盼你活得像个人样。”如今玉坠还在,他却活得像条丧家之犬。
“我确实不是你。”老者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但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人。二十年前在江南,有个秀才考了一辈子,临终前还抱着落榜的试卷哭,说对不起列祖列宗。”他掰下一小块麦饼,慢慢嚼着,“可他不知道,他写的那些诗,早就被坊间的歌女唱遍了秦淮河。”
岩愣住了。他想起自己落榜后写的那些杂诗,被同窗嘲笑“酸腐不堪”,随手扔在废纸堆里。难道……
“世人都道金榜题名是正途,”老者的指尖在桌面上画着圈,“却不知路有千万条。你看这酒肆里的人,贩夫走卒各有活法,谁又比谁低贱?”他忽然指向窗外,“你看那轮月亮,照过状元游街,也照过乞丐讨饭,何曾有过偏私?”
今夜的月亮确实亮得很,像块被擦亮的银盘,把西市的青石板照得发白。岩望着月亮,忽然想起落榜那天在护城河边,酒壶里浮出的剑影。那剑影泛着冷光,在他脑海里刻下些模糊的画面——白衣人踏剑而行,剑气劈开云海,脚下是万家灯火。
“道长是说……”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酒意醒了大半。
老者却没接话,只是端起酒杯,对着月亮晃了晃。杯中的酒突然泛起涟漪,一朵白玉般的莲花从酒液里缓缓升起,花瓣层层舒展,竟在杯口开出了完整的形状,连莲心的金黄都清晰可见。更奇的是,莲花明明泡在酒里,却散发着清晨荷叶的清香,让满室的酒气都淡了几分。
邻桌的赌徒们惊得张大了嘴,骰子掉在地上都忘了捡。岩的呼吸骤然停滞,他伸手想去触摸莲花,指尖刚要碰到花瓣,那莲花却“噗”地一声化作雾气,重新融入酒中,杯里的酒依旧清澈,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梦。
“这……这是仙法?”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终南山有活了千年的道士,能点石成金,能呼风唤雨。他总当是哄孩子的戏言,此刻却不得不信。
老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底朝天,没有留下半点酒渍:“算不上仙法,不过是些吐纳养气的门道。”他看着岩,眼神深邃,“你酒壶里的剑影,想必已经告诉你该走哪条路了。”
岩猛地攥紧腰间的酒壶。那铜壶被体温焐得温热,壶身刻着的“平安”二字硌着掌心。那晚剑影浮现时,他确实听见个声音在说:“往南去,寻正阳。”难道……
“你是……正阳子?”他抬头看着老者,对方的眉眼在灯火下显得愈发清晰,竟和剑影里那个白衣人的轮廓隐隐重合。
老者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他从怀里掏出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道”字,笔画间缠绕着云纹:“我寻你三个月了。你酒壶里的剑影,是你元神与天地灵气相感而生,说明你与仙道有缘。”
岩的心跳得像擂鼓。修仙问道,超脱凡尘——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可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那双手握惯了毛笔,连砍柴都觉得费力,真能像剑影里那样踏剑而行?
“修仙……是不是要斩断尘缘?”他想起母亲鬓边的白发,想起邻家阿妹送他的那双布鞋,鞋面上绣着的并蒂莲针脚细密。若是成了仙,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正阳子的目光沉了沉:“何为尘缘?是你放不下的执念,还是别人加诸的期望?”他忽然提高了声音,“你连自己要走什么路都分不清,谈何斩断?”
岩被问得哑口无言,脸颊发烫。他确实在犹豫——既想摆脱科举的枷锁,又怕辜负家人的期盼;既向往剑影里的逍遥,又畏惧未知的艰难。就像此刻,他明明被仙法震撼,却还在盘算得失。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正阳子突然的动作惊得愣住。
老者的手快如闪电,带着破风之声,狠狠扇在他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酒肆里炸开,连窗外的虫鸣都戛然而止。岩被打得偏过头,左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渗出血丝。邻桌的人都站了起来,有好事者已经撸起袖子,却被正阳子冷冷一瞥,吓得缩回了手。
“你!”岩捂着脸颊,眼睛里燃起怒火。他就算再落魄,也是读圣贤书的人,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他猛地站起身,木凳被撞得翻倒在地,“道长怎能如此无礼!”
正阳子却直视着他,眼神锐利如剑:“这一巴掌,打你优柔寡断!”他的声音震得酒壶都在颤动,“人生在世,哪有万全之策?你既想修仙,又怕吃苦;既怨科举不公,又舍不得功名富贵。如此瞻前顾后,不如趁早回家抱孩子!”
“我没有!”岩吼道,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他确实怕,怕修仙之路比科举更难,怕自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怕别人嘲笑他“放着正途不走,偏要学些旁门左道”。
“没有?”正阳子抓起他的手,按在酒肆的木柱上。那柱子被常年的烟火熏得发黑,岩的掌心刚贴上去,就听见“滋啦”一声轻响,他的掌纹竟在木头上烙出淡淡的红痕,像是被火灼过。“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刚才看见莲花时,心里有没有过一丝向往?”
岩的指尖剧烈颤抖。他想起剑影浮现的那个夜晚,心中涌起的狂喜与激动;想起刚才莲花绽放时,胸口那股莫名的悸动。那些情绪骗不了人,就像此刻脸颊的疼痛骗不了人。
“我……”他张了张嘴,突然说不出话来。
“修仙之路确实难走,”正阳子的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要斩心魔,要渡天劫,要忍受常人不能忍的孤独。可你若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又配谈什么道?”他捡起地上的木凳,稳稳地放回原位,“这世间最难的路,从来不是山高水远,而是犹豫不决。”
岩看着老者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嘲讽,只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恳切。他忽然想起母亲送他离家时的眼神,也是这样——期盼里藏着担忧,担忧里裹着信任。
“扑通”一声,他双膝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师父!”这两个字像是堵在喉咙里许久,此刻喊出来,竟带着种破茧成蝶的畅快,“徒儿愿随您修行!求师父教我!”
酒肆里的人都惊呆了,连掌柜的都忘了拨算盘。谁也没想到,这个刚才还醉醺醺的落榜秀才,转眼就给个老道磕起了头。
正阳子扶起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熨帖得很。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粒琥珀色的药丸:“这是醒酒丹,含着。”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顺着喉咙往下滑,岩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连日来的颓靡一扫而空。
“从今日起,你便叫纯阳子。”老者替他拂去衣襟上的灰尘,“‘纯’是守一,‘阳’是向光。记住,道在己心,不在外物;路在己足,不在他人。”
岩摸了摸依旧发烫的脸颊,那里的疼痛忽然变得清晰而温暖。这一巴掌,确实把他打醒了——打醒了他的懦弱,打醒了他的执念,打醒了那个藏在科举枷锁下的、真正的自己。
“徒儿记住了。”他握紧腰间的酒壶,壶里的剑影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意,轻轻颤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光芒。
正阳子看着他眼中重燃的光彩,欣慰地点点头:“今夜先随我回客栈,明日一早,咱们便离京。”
两人走出酒肆时,月亮已经爬到了中天。岩回头望了一眼西市的灯火,那些曾经让他羡慕的繁华,此刻竟变得模糊起来。他知道,从跨出这扇门开始,他的人生便换了条轨道——不再有科举的功名利禄,却有了剑影里的星辰大海。
正阳子走在前面,道袍的下摆被夜风吹得轻轻摆动。岩跟在后面,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脸颊的疼痛时时提醒着他刚才的顿悟,也提醒着他未来的艰难。
“师父,我们去哪里?”他忍不住问道。
“终南山。”老者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带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那里有你该学的第一课——如何放下。”
岩抬头望向终南山的方向,那里的夜空格外深邃,星辰密布,像是铺着条通往天际的路。他握紧了手中的酒壶,掌心的温度与壶身的冰凉交织在一起,竟生出种奇妙的和谐。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会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他,会有更难的关卡需要突破。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道,遇到了指引方向的人,更因为那记火辣辣的耳光,在他心上刻下了最清醒的印记——犹豫不决,才是人生最大的劫难。
夜风穿过长安的街巷,带着远处的钟声,敲打着新的黎明。岩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只有腰间的酒壶偶尔闪过微光,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觉醒与重生的故事,正沿着终南山的方向,缓缓展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