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万历十年秋的顺天府,雨水更甚。
特别是六月以来,接连十日,或是倾盆大雨,或是绵密如织。
东安门,挂着“张府”牌匾的高门府邸,青砖墁地被秋雨瀮的发黑。
秋雨簌簌砸在鸱吻上,瓦当滴下的水珠串成雨幕,将正堂内的药味以及血腥气锁的密不透风。
沈砚跪在楠木脚踏上,喉间梗着半口没咽下的参汤。
榻上,老师那只枯手正死死钳着他的腕子,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商可载道......莫信......清流......“
老师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浑浊的眼珠映着鎏金蟠螭灯的光。
沈砚能闻到老师袖口散出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直往鼻腔里钻。
看着眼前这位权倾一世,如今却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的老师,他百感交集。
“学生省得。“他抚摸着那双枯手,竟硌的他手心发痛。
“太岳公,药……”
冯保佝偻着拾起地上青瓷盏,东厂督公的蟒袍沾满碳灰,却也丝毫不在意。
沈砚余光瞥见冯保蟒袍上的四爪龙纹。这位权倾一时的东厂督公,此刻竟像老狗般守在榻前。
老师突然暴起,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掐进他的腕骨:“墨卿,咳……为师……未竟之事……全托付于你……”
噗呲……
黑血喷溅在床榻前杏黄奏疏上,染红了《请改漕运疏》的题头。
沈砚只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封在隆庆年间便被内阁否决的秘折,此刻竟出现在万历十年的病榻上!
还不等他细想,突然一阵穿堂风掀开杏黄帷幔,露出《一条鞭法补遗疏》上的朱批。
“商税折银“四个字淋漓如血。
“咳咳!“老师猛地暴起,黑血喷在奏疏上,染红了“清丈田亩“的条目。冯保慌忙去扶,却被枯手一把推开。
老师从枕下摸出半块黑铁令牌,铁锈混着冷汗蹭在他的掌心:“扬州......漕帮......曹......“
“申阁老到——“
尖细的唱名声刺破雨幕。
老师突然回光返照般坐直,枯指掐进他腕肉:“夹道......戚南塘......“话音未落,冯保已掀开榻边紫檀屏风,露出条幽深暗道。
“老师……”
沈砚还想说什么,便被老师打断:“走,记住……清流不可信。”
说完,不等他反应,冯保那双枯手便死死抓住他,将一个乌木匣子塞到他的怀里,“张太岳一生心血,尽托于你!”
刚被塞进暗道,屏风合上的同时,见申时行温润的嗓音传来:“元辅病重,清丈田亩的折子......“
“砰!“
青瓷药碗砸碎在门槛上。
冯保的哭嚎声撕心裂肺:“元辅薨了……“
……
卯时初,张宅角门。
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沈砚机械的向前爬行,秘匣边角磕碰肋骨,痛楚让他清醒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疼了他十年的老师没了,他带着老师毕生心血,前路未卜。
暗道里的霉味混着铁锈气,沈砚踉跄摸到出口时,一柄绣春刀已横在颈间。
感受着脖颈的冰凉,血腥气沁入鼻腔,沈砚这才注意到,在暗道出口处,已经躺着五具尸体了。
这些尸体身穿青绿锦绣服,死前手中紧握绣春刀,是锦衣卫无疑了。
不过目前沈砚一时间并不清楚这些锦衣卫受谁指派来截杀自己,老师的政敌实在太多。
抬头,便看到马背上的人玄甲白须,手中戚家刀还血迹未干,这些锦衣卫定是眼前人所杀。
沈砚小心翼翼的用手推开脖颈处的绣春刀,“戚……戚少保?”
戚继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收回绣春刀:“太岳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老师临终前口中喊着,“夹道,戚南塘。”他自然能猜到来接应自己的会是戚继光。
在老师死后,京师权力大洗牌的关键一夜,能不顾自身安危,前来解救自己的,也只能是戚继光了。
“你是太岳的弟子,他的心血都在你身上,戚某定当护你周全。”
“上马!“戚继光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西直门的守将是杨博旧部,我们可从此门出城。“
沈砚翻身上了副马,紧紧跟着戚继光,很快便来到西直门城下。
“内阁钧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西直门守城官兵拔刀拦下二人,其中一人急忙跑开,似是向上级汇报。
片刻,一名身穿盔甲,横跨大刀的中年将领便款款走来。
“谁要出城?”那中年将领声如洪钟。
话音落下,便看清戚继光和他两人,一巴掌拍在身旁将士头盔之上:“瞎了你们的狗眼,连戚少保也敢阻拦?”
“戚少保,您要出城?”随后指了指戚继光身后的他,“敢问这位是?”
对话的时间,身后锦衣卫的鸾铃声越来越近。
戚继光拔出戚家刀,横在那年轻将领脖颈处:“不该问的,莫问,快开城门!”
沈砚的身份特殊,正值当下张居正去世关键时刻,戚继光自然明白沈砚身份暴露的危殆。
“是,是,小的这就开城门。”
那中年将领应承一声,转身吼了起来:“快开城门!戚少保之威不是我等可以冒犯的!”
能在京城做官,哪一个不是绝顶聪明之人?
那年轻将领亦是如此,一句话,事情办了,也为日后旁人追查撇清了嫌隙。
“戚少保,急忙离京,所为何事?”
城门大开,两人正要动身,身后传来一个阴柔的声音,随后,锦衣卫便将两人团团围住。
锦衣卫将两人团团围住之后,从人群中跨马走出一位身穿龙首鱼身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的年轻人。
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不用等来人亮明身份,他便已知晓,此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刘守友。
刘守友眼睛死死盯着他怀中的乌木匣子,“戚少保,你,可出城,但身后之人,不可出城!”
“你要拦我?”戚继光怒目而视,举起戚家刀对准刘守友,死死将他护在身后。
“戚少保哪里话,在下也是奉厂公之命!”刘守友双手抱拳举过头顶,言语中尽是对冯保的尊敬之意。
沈砚从怀中取出一物,高高举起,“你既是奉厂公之命,那你可认得这个?”
正是冯保交给他的东厂“钦差总督”牙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