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沈砚在家中床榻上醒来,沈钧正守在他的身边。
见他醒来,第一时间凑了过来:“二郎,你终于醒了,你昏睡这两日,快吓死兄长了,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钧抱着沈砚,小心的四下打量起来,生怕弟弟因为晕倒留下什么后遗症。
沈砚看着满脸憔悴的兄长,知道对方定然是一刻不离的守在自己身边,顿时心头一热:“兄长,我无事,兄长辛苦了。”
“那便好,那便好。”
沈钧喜笑颜开,连忙端来一杯茶水,“二郎,快,喝些水。”
“多谢兄长。”
沈砚接过茶杯,苦笑一声喝下,“兄长,我无事了,这两日你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看着沈砚凝重的眉色,沈钧开口问道:“你真的无事了?”
“兄长,我已无大碍,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事情,需要安静一会。”
听到沈砚说记起了一些事情,沈钧本能的想要进一步询问,但还是忍住了,“既如此,那你好好休息,晚些时候,为兄给你送饭。”
沈钧离开之后,沈砚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香炉,眼神逐渐涣散。
昏睡的这两日,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原主先前遗失的记忆。
在“梦”中,他在六岁时遇到了一位大人物,一位来自京城的大人物。
那位大人物将他带到京城后,便要收他做关门弟子。
那位大人物正是当时的大明内阁首辅,大名鼎鼎的张居正,张太岳。
从那日起,张居正便成了他的老师。
那位被称为“最严帝师”的老师,对他也同样苛刻。
在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老师便会传授他各类学识,但却从不对外说起他的身份,只道是书童小厮。
老师在核对《考成法》黜陟名单时教他权谋之术,“动四品以上官员时要留他件丑事,当年朱宪㸅在荆州和老师斗富,老师任他建观音阁逾制,待阁成之日,便是证据确凿之时。”
在户部尘封的洪武鱼鳞图册库房内,老师授他务实之道,“别信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让他摸万历新铸银锭,并明言:“火耗三分是底线,超一钱斩手,超三钱可斩首,比《大明律》管用。”
刑场监斩贪墨河工款的工部侍郎时示他霹雳手段,将染血的《黄河全势图》递给他,“治河与肃贪同理,堵不如疏,但首恶必须沉塘!”
微服查访京郊饥民时,遇上老农哭诉,老师教他菩萨心肠,“记住这老丈手上的冻疮。”
冯保与高拱旧党争斗时,老师传他制衡之道,“东厂太监骂言官‘腐儒’,翰林学士斥阉党‘误国’,都是好事,只要他们互咬,就顾不上咬新政。”
拜谒商鞅祠时,老师明他历史眼光,抹去碑文上的青苔说道:“商君被车裂前,早把变法刻进秦人骨血,我死后骂名必如潮汹涌,但清丈的田亩、边军的火器、漕运的银锭…这些才是真正的碑文。”
刘台案发后,老师教他断尾之智,“这逆徒必须流放,但流放地要选辽东,戚继光在那,能保他不死。”
弹劾新政的奏章满天飞的时候,老师让他每日抄写,让他在唾骂声中养浩然气,“今日骂我‘王莽再世’的文采不错吧?把他的‘安汉公’改成‘窃国者’,送回都察院当范文。”
并告诫他:“这些骂声是护心镜…等哪天没人骂了,新政也就死了。”
……
正所谓纸上学来终觉浅,除此之外,老师还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万历四年,兵部武库司。
老师突然抓起锈迹斑斑的鸟铳抵住他的胸膛,说道:“若你是鞑靼骑兵,此刻我已毙命。”
说完,老师摘下护心镜,扔在戚继光的练兵奏折上,“边军空饷足足四成!”
他看着老师用蓟镇地图折纸船:“当年王崇古在宣府裁撤虚兵,结果闹出夜半鬼哭,那些'阴兵'可都是活人挂的空籍!”
“边军粮饷都敢苛扣,这大明早已烂到骨子里,必须行非常手段,切不可学严分宜和稀泥!”
……
万历五年,国子监彝伦堂。
老师攥着新刻的《历科程墨》冷笑:“八股取士二百年,如今满朝都是复读鹦哥。”
“顾泾阳在无锡讲学,竟有生员质问清丈田亩是否违背孔孟仁政。”老师突然将他拽到孔子牌位前,“若圣人在世,你说他会选乡愿还是选酷吏?”
……
万历六年,徐州治河工地。
春寒料峭里,他望见老师绯袍下摆沾满黄泥,三十八个减水坝的图纸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小心发问:“泗州百姓送来的万民伞,老师为何不受?”
“治河是本分,何功之有?”老师俯身抓起把河沙,细流从指缝渗落,“就像这束水攻沙之法,看似简单,可要让千万股水流往一处使...”
老师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暗红血梅。
他解下大氅要给老师披上,却被推开:“你看对岸那些桑田,若考成法真能贯彻州县,这些本该是官田。”
暮色里传来纤夫号子,混着工部官员催促加筑堤坝的呵斥。他想起昨日在驿站听到的民谣:“张公来,地皮开;张公走,地皮抖。”
……
万历七年,潞王府营造现场。
老师踢开鎏金鸱吻碎片:“亲王岁禄万石,抵得上边关五千将士饷银。”
老师抚摸着尚未完工的蟠龙柱,“知道为何历代不敢动宗藩?”
他尚未答话,老师突然以斧敲击梁柱:“太祖祖训就是这梁上铁箍,你当我不怕断梁之祸?可你看看!”
顺着老师颤抖的手指,他望见饿殍在王府围墙下蜷缩如蝼蚁。
……
万历八年,通州漕运码头。
老师将新铸的“一条鞭法”银锭抛入运河水:“听这声响,比嘉靖时的劣钱实在多了。”
老师揪住漕工满是鞭痕的胳膊:“他们骂我催科太急,可你看看,没有实银,连军粮都被换成陈年糟糠!”
回程官船经过钞关,他听见老师低吟:“岂惟税商贾—直欲剥骨髓。”
……
万历九年,张府病榻。
药香缭绕中,他看见师傅枯瘦的手仍攥着蓟镇军报,宣纸上的“戚继光“三字被冷汗浸得发皱。
“当年你问我为何不用海刚峰。“老师突然睁眼,吓得他打翻药碗,“清官如同白璧,能看不能用,我要的是能趟浑水的玉圭,就像修河堤用的沉排。”
窗外惊雷炸响,他瞥见案头弹劾冯保的奏章堆成小山,“学生不解,既知身后必遭反噬,何不...”
“当年在裕王府讲《商君书》,先帝问我‘徙木立信可能长乎’?”
老师摩挲着隆庆所赐螭龙玉带,“我说纵使商君车裂,秦法已成。可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