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木坐定在楚大夫桌前,被凹陷眼窝里的眼珠子狠狠盯住。
那射过来的目光就像钩子,死命地从周若木身上刮取信息。
“大夫——”
麻子脸师兄刚一开口,就被楚大夫打断。
“你们三个,谁是病人啊?”
“他是。”麻子脸师兄指了指周若木,“他——”
“那你说什么话?”楚大夫用指头点了点桌子,“让病人自己开口。”
“楚大夫,冒犯了。但我这师弟他是癫子……”
“癫子怎么了?”楚大夫不耐烦地说,“你难道比癫子更懂他的癔症?让病人自己说。”
这几句话下来,让周若木对楚大夫起了些敬佩的意思。
医者最忌信息繁杂难定,尤其是怕病人的亲属在一旁添油加醋。
比如问他孩子多大了,回答说:孩子一直咳嗽,好像着了风寒;问他咳了多少天,又回答:叫这孩子平常不要玩水,偏爱玩。
平常对孩子没掌控够,还偏得在孩子看病的时候显摆一手,搞得像自己多么了解孩子一样。
敢呵斥亲属闭嘴的,一定是有自己见解和抱负的医生。
医德不在仁。只要能救死扶伤,那便是德。
“大夫。”周若木自己开口表述病情,“我时常感觉在两个世界间穿梭切换。在这边做的事情,也会影响到另外一边去。”
“哦?”楚大夫把椅子拉近了一些。
周若木对他这样起兴致的态度,有些本能地抗拒。
“来,说说。你觉得哪边才是真的?”
“呃……”周若木的背上,顿时多了两道千斤重的压力。
“不要顾虑别人。”楚大夫鼓励道,“说出实情来,有助于你把病治好。”
“我、我觉得还是那边真实一些。”
司徒盈月难过地用袖角按了按眼睛,在周若木身后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为什么觉得那边会更真实一些?”
“因为……因为记忆对不上。”周若木说,“我的记忆在那边才是连贯的。在这里似乎缺少了一部分。”
“嗯嗯。”楚大夫奋笔疾书,巴不得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
“大夫,我这是什么很稀罕的病吗?”
看对方这样苦记,周若木感觉自己要以另一种形式‘名流青史’了。
“我只知道你命大。”楚大夫把笔搁置在砚台前,“一般人得了这病,都撑不到来看大夫,半路上就发病死了。”
“那——究竟哪边才是真的呢?”周若木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呵,你问我呀?那我肯定会说这里是真的。”楚大夫被周若木逗得须毛抖了抖,“可对有癔症的人来说,他们在心中笃定了哪边,哪边就是真的。”
这答案也太模棱两可了
“急不得。”
楚大夫托颐思考了一阵,又提起笔来,
“你这病蹊跷,历来都没有什么诊例——你们留京盘缠够不够,行程紧不紧?恐怕一天两天是好不了的,得先开几剂汤药慢服,看个效果。”
“师兄,咱盘缠够吗?”周若木回头看麻子脸师兄,问他的意见。
“问什么?在这有得治,咱同门几个就算是去刷盘子,也得供你把病治好来。”
麻子脸师兄拍了拍胸脯,
“你小子就放心养病。等你这病好起来,什么都好说。”
“是啊,师兄。总算有个大夫能把你治好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司徒盈月赶紧附和道,笑靥把泪水都挤出来了,“实在不行,让我回家先拿钱过来垫了就是嘛。”
楚大夫在黄贴上开了个药方,交给徒弟去抓药。
“不要走动太远。大概过一个时辰,等药煎好就过来拿,趁热喝。还有,这几天不要饮酒。平常有服什么药啊丹啊,也都戒了。”
“对了,大夫。”临走时,麻子脸师兄要命地插了一嘴,“我师弟他在发疯病的时候,嘴里会念叨着‘妙法仙道’。那是啥玩意儿?”
这话一出,二人皆惊。
周若木惊的是这个幻境明明就由妙法仙道创造,为什么它会自爆出来?
楚大夫的脸色更是阴沉,看不出他究竟在琢磨些什么。
沉默半晌,楚大夫的面容恢复一开始的冷色。
“我这里只管医病。牛鬼蛇神之事,莫要来问。”
“对不住啊,楚大夫。”麻子脸师兄连声道歉,“我只是怕他疏漏什么——”
“行了,走吧。问诊费加药钱共两吊钱,交给门房——下一个!”
从医馆内走出,周若木觉得天上的太阳似乎不再那么刺眼了。
笃定哪边是真的,哪边就会成真……吗?
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周若木真希望在这被情同手足的同门包围、爱戴、呵护的世界是真的。
可理智却总是试图把他从这里拔出去。
“师兄,你看。”司徒盈月拿着一支香到周若木眼前晃晃,“出来前门房给了我们这柱香。等它烧完,就可以来拿药了。”
“盈月师妹比平常还活泼了。”麻子脸师兄逗她道,“是不是选定的相好总算有着落了,松了一大口气啊?”
“胡、胡说!”司徒盈月羞红了脸,把香头调转过来,“再乱说话,我……我就用这支香烫你!”
“别乱来哦!烫出戒疤来,我就得去找个寺剃发、当个和尚还愿,咱就不能当同门了!”
司徒盈月呆在原地:“真……真的吗?”
“说说而已,你真信啊?”
“你——!”
看着师兄师妹打打闹闹,周若木心情都变好了。
“好了好了,别拿着香赶我了,师妹!师妹!看那边,是不是刘师兄过来了?”麻子脸师兄赶紧转移话题。
周若木眺望过去,还真是刘师兄。
等他走近了,大家才发现他脸上有怨气。
跟在车后走的林小虎也哭哭啼啼的,不断用手臂抹着眼睛。
“怎么了?”周若木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
“本来都说好价钱了。”
瘤子脸师兄忿忿道,
“可义庄伙计一看伤口面,说这是被咬下来的。他们不敢接这活,还说他们那地方不能停这样的尸体,怕尸气染了别的尸体,到时候全变僵子!”
“哇啊——”
小虎听了这些,哭得更大声了。
“过来,哭什么?”周若木把林小虎拉到自己这边来,“你刚刚在义庄的时候,有没有哭?”
“我……我……我没有!”
“好,做的好。像个男子汉了。”
周若木用拇指把他的眼泪揩掉,
“记住,别随便在外人面前哭。那样他们会觉得你好欺负,就更看不起你了——”
“针挑~~阴阳线哎~~~缝尽那人~间~伤~~~”
梆子的“叩叩”声传来,伴随着一声接一声凄婉的喊唱,
“青丝蘸酒擦眼眶哎~~~残妆点作朱砂香~~~”
“断喉接得黄泉唱哎~~~阎罗殿前好过梁~~~”
此人一面敲着梆子,一面往周若木这儿走来。沿路的街坊都避之不及。
“几位客官。”他抬起头来,瞥向这一众人,“要缝尸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