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偏信的。
无论经历过多少事,大多数人总会倾向于信任自己愿意相信的、希望发生的事。
周若木目前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景,就是自己能好好活下去。
没有功名也好,只要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就行。
所以他的潜意识就会基于这个愿望,把世界往合适的方向描绘。
不说是道不拾遗的桃花源;那也是人人恪尽职守、善恶有报的世界。
可眼前的一幕,刺痛了他的神经。
一个大摇大摆来绑票的山贼头子,竟然跟巡道的衙门差役称兄道弟起来了!
而且从两人的对话中,明显能听出来这双方之间有利益往来。
周若木心口发虚,舌苔泛苦。
试问自己,这世上到底还有几个好人,有几个人能信的?
师父吗……不,师父其实也不能全信。
他只是把自己视作一根救命稻草,帮他从落魄中逃出去的最后机会。
至于庞掌宝、林鹤萱、谢迎夏……
和这几个人也只是泛泛之交,也没同甘共苦、生死相依过,他们也还不能被信任!
更何况林谢二人,还是有家族要求在身上的!
对,眼下没人能信得过了。
他们要么有所图,要么真心未明。
只有自己才能信,唯独自己不会背叛自身的利益。
……不对,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偏执了。
不对劲——很不对劲!
太阳穴处传来针砭般的刺疼,随即变成火烧般的炽热灼痛。
那个妙法仙道在影响自己的精神状态!
周若木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而扭曲。呼吸声就正正地吹拂在自己的耳膜上。
“谁给他解开绳子了?他还拿着剑呢!”
“怎么搞的,为什么你们都睡得那么死!”
周若木回头,自己的那些同门师兄师姐全都冲着自己来了。
一守不住心,就又被拉入幻境中了吗!
瘤子脸师兄首当其冲,扑了上来,将周若木压在身下。
“你闹也闹够了,快停手!”
同门们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地扑上来,用体重把周若木压制得不能动弹。
“师弟,快醒过来!”
“清醒一点!”
周若木知道,这些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压根不是什么师兄师姐,而是那些想把自己活捉回去的贼人!
自己怎么能被他们摆布!
“滚开!”
“轰”地一下,掌力从周若木手中爆裂开来。
众人如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撞在一楼的桌椅上。
周若木头痛欲裂。
他真不想伤害这些人,他真不想啊!
这些人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共担过生死的一群人,是他从罗珊魔爪中爆发走脱的支柱,说是家人也不为过。
如今要自己伤害他们,心就像在泣血一般难受!
一道黑影从廊影上闪过,被周若木的余光所捕捉。
“掌柜……”
他抓着剑跳起来,
“为什么这些中了迷药的同门会全都醒过来对付自己呢?难道是那个掌柜趁自己回归现实世界的时候,给他们灌解药了?”
想必还把脏水全泼到自己身上了吧——比如诬陷自己发起疯来,把林老货郎给杀了!
周若木咬了咬牙,愤恨增生,提剑追了上去。
“慢着!师弟!慢着!不能再铸大错了!”
周若木不听,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飞奔上去。
“杀人啦!杀人啦!”掌柜的拼命喊叫,惹得三楼的小二和驻店的伙夫起身来看。
“这道士想干什么?!”
“他把那个货郎杀了!”掌柜的躲在伙夫身后,“他有疯病,他是癫子!快报官!报官让人来抓他!”
周若木用袖子抹了剑上的污血,红着眼逼近这伙歹人。
“我平常怎么待你们的,这时候就都成了哑巴?”掌柜的急急地推小二和伙夫出去,“你们挡着,我去找官府的人!”
周若木一听就全明白了。
就算他们没有直接参与害人的环节,平常好处也分得不少。
沉默就是暧昧,暧昧就是助纣为虐!
这类人就算死了,周若木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可言。
小二迟疑再三,慢步走上来:“客官,有话好——”
银白的光就这么晃了一下,小二的眉脸到下巴齐整整地掉了下来,一头栽在地上,嘴里“汩汩”地被血倒灌出声。
掌柜的扒拉着窗户向下眺望,蹲了半天也不敢往下跳。
身强力壮的两名伙夫想上来和周若木缠斗,却被一剑一个地削去了四肢,乒乓两声倒地。
“是福是祸,听天由命!”掌柜喊了一声,就从窗边跳了下去。
周若木踹开窗栏,也跟着他飞身而下。
自己落地时感到有股轻盈的真气托着自己,没让受伤。
反而是**凡胎的掌柜摔跛了一只脚,正在一瘸一拐地朝大路上赶。一面赶,还一面喊:
“有癫子杀人了,有癫子杀人了!”
周若木两三下就追上了他,用剑抵着他的脖子。
“杀人——呃,少侠,饶命啊少侠。”
“你跟我的同门们都说什么了?”
“我说……我说你、你疯病犯了,把那货郎杀了。”掌柜两股战战,说话也打着哆嗦,“我……我回去同你的朋友们说清楚。”
“晚了,他们也不会信我了。”
周若木举剑就要斩。掌柜眼疾手快,把铃铛掏出来,递献给他。
“好汉,大侠,这是我做恶用的铃铛。您收了去吧。小的从此洗心革面,堂堂正正做人,再也不做这种勾当了。”
周若木拿了铃铛,掌握了洗清自身冤情的关键证据。
“对吧,好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知道您有真神通,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您就算是道士,也应该听过吧?”
“那佛经上还说: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
周若木冷冷地说道,
“你毁了千万间佛寺,想单拿自己这七级浮屠来顶?既然信佛,就去下边问问那些被你害了的人饶不饶你!”
“大侠!您不能杀我,那缝禽煞的缝尸人会定期来检查煞的状态。要是你把我杀了,他一定——”
掌柜的吓得魂飞魄散,还想求饶,就被周若木从正中劈开,颅裂两瓣。
看着尸首倒下,周若木也泄气地坐了下来。
人丹的功力耗尽了,他的胸膛里只剩下无尽的空虚。
杀人了。
周若木看了看沾满鲜血的手,黏糊糊的,按在土里蹭也蹭不干净。
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在现实中也有对应。
自己肯定在那边也杀人了。
至于杀的究竟是匪还是兵,周若木已经不愿去细想了。
反正他们勾结在一起,杀哪边都一样。
尘埃落定,他不但没有从幻境中醒来,身边的血气反而闻着愈发地浓烈。
周若木呆坐了一会儿,思考起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到底……哪边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