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千户寨的山路上,八姑满心疑惑,始终无法参透李大哥教导她的: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成;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这句话的深意。
这一日,变故迭起,她的情绪像是坐上了过山车,剧烈地大起大落。
不仅精神上备受折磨,连世界观与价值观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至今仍未回过神来。
尤其是杀死慈湖县县令外甥一事,在她看来,简直是捅破了天的大祸事。
以八姑孤陋寡闻的浅薄阅历,任她想破脑袋,也实在是想不出任何破局之法。
八姑满心惶恐,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此刻李靖又换回了一身普通的麻衣。
虽然依旧难掩身上贵气,至少看起来已经低调了很多。
八姑望着李靖那坦然冷静、隐隐噙着笑意的俊朗侧脸,不禁愣怔出神:
“李大哥为何如此大胆,竟敢以一己之力挑衅整个慈湖县?
那慈湖县的县令马元义此时心中又会作何感想呢?”
……
江东地区有一句俚语“蠢赌马”。
意在嘲讽那些偷奸耍滑、专行邪门歪道的宵小之徒。
告诫世人要本分过活,以免最后得不偿失。
而在慈湖县,这句话却用来指代县里最为豪华气派的三栋建筑。
“马”字,指的是本县县令马元义居住的府衙;
“赌”字,指的是县里最大的赌坊“富贵赌坊”;
“蠢”字谐音“春”,指的则是县里最大的春楼“四季迎春”。
慈湖县地处江东之地,掌控着长江南面最重要的牛渚渡口。
水运发达,各路商贾云集。
随着商贸流通的,不只有货物,还有各地年轻貌美的妓子。
这家四季迎春楼便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楼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进门处还有龟公要查验荷包、验看身资。
往来宾客非富即贵。
店里的姑娘也是个个国色天香,身怀绝技。
甭管再硬的男子汉进了这,都得软着出去。
以至于连江北中原的大人物们,也时常慕名而来。
此时四季迎春楼最大的包厢“桃花源”里,两名男子正对坐着把玩桌上的一堆人头。
背门坐的这位年轻人,手上亦文着黄符纹样。
此人乃是被马元义引为智囊的亲侄子马玉郎。
目前忝为县丞之职,窃据慈湖县里的军政二把手。
马玉郎脸庞窄小,五官紧凑,眼睛细小,总是眯成一条缝。
缝中闪烁着狡黠的精光,仿佛时刻都在算计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活像一只成精的老鼠。
而在马玉郎对面尊位上坐着的,则是慈湖县的县令马元义。
马元义因罹患白化之症,肌肤苍白如雪,发丝银白如霜。
明明正当壮年,脸上却皱纹纵横,后背微微弯曲,犹如一条蛰伏的白蛇,尽显龙钟老态。
此刻,他不住冷笑,两臂上的符箓纹身随之抖动不止。
随后,便见他抓着薛大虫缺了一大半的脑壳,用力掷在地上。
用尖锐嘶哑如同蛇鸣的声音大喝道:
“死得好!”
马玉郎大概是整个慈湖县,唯一一个能够在马元义面前说话不发抖的人。
眼见马元义空出手,他立时满脸堆笑,谄媚起身。
动作娴熟地斟满一杯美酒,恭恭敬敬地递至马元义手中。
适时迎合道:“薛大虫这一死,当真是大快人心呐!
早不死,晚不死,上个月刚交完半年的档口钱,这便安心去了,他那破屋子叔父虽看不上,也是一份资财,算是这薛大虫沾了叔父这么多年光,也为叔父尽点绵薄的孝心。
他手底下那个农贸坊市【坊正】的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稍后侄儿便发榜招个富户承包,又是好几笔银钱入账。”
马玉郎那双田鼠一样眯缝着的绿豆眼滴溜溜地乱转,咂摸着嘴道:
“就是可惜了他家里的那个骚女良们,薛大虫一死,没他在旁边推背助兴,叔父再去他家玩起来可就不爽利了。”
“无妨。淫乐只是小事。”马元义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将酒杯缓缓举至唇边,却并不饮下。
舌尖如蛇信般探出,不住地咂摸着,那模样仿若正在觊觎猎物的毒蛇。
他那如毒蛇般慑人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桌上那几个人头之上,冷冷开口:
“师尊的雄图霸业才是大事!戍守坊市的那两名黄巾力士是怎么说的?”
马玉郎神色一凛,连忙恭敬应道:
“贵气!”
眼见马元义眉头深深皱起,马玉郎赶紧补充解释道:
“那两名戍卒说,来人年纪极轻,给人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贵气!不仅身上衣饰极尽华丽,举止风度更是非比寻常,绝非一般黔首。
而且此人武道修为极其惊人。仅用一刀,便将坊市口的貔貅石刻一分为二。这等武功,若不是打通任督二脉的奇境高手,恐怕很难实现。
以那小子的年纪,若不是自幼便在宗门、家族刻苦修炼的嫡系子弟,决无此等凌厉功夫。不过具体是江东谁家子弟,两名戍卒见识浅薄,一时之间也难以断定。”
马元义声音沙哑,仿若砂纸摩擦,阴恻恻地问道:
“会不会是江东四姓出手?”
马玉郎微微一笑,拱手汇报道:
“侄儿也跟叔父一般猜测。自今日上午发现顾上使和好几位教中要员、黄巾力士销声匿迹之后,便已第一时间飞鸽传书给四姓之中所有暗桩。
根据目前回信显示,四姓大族并无此番私底下的大动作!何况汉室虽然衰微,名义上毕竟仍是天下共主,当下若有州县互相攻伐,不免成为众矢之的!”
“呵呵!不是江东四姓,还有谁敢在咱们太平道头上动土!”
马元义冷笑一声,感慨道:
“看来这汉室气数确实是要尽了,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
玉郎,你说下午跑来坊市闹事那小子,跟昨夜顾上使失踪之事,会不会有所关联?”
马玉郎蹙眉沉思片刻道:
“叔父,此事应不至于如此复杂。昨夜顾上使等人失踪,家中皆被人掘地三尺,所有值钱物事俱都搬运一空。
此等规模动作,还能做得如此悄无声息,必然只能通过地下密道转移,想来此次行动必是有内鬼混杂其中,而且数量不少,甚至不能排除是这些人集体叛逃。
毕竟咱们马上要干的,乃是诛九族的大事。虽然咱们一直重视保密,也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看出端倪。
反观今日下午这小子,行事如此高调,一看便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胸无城府,目光短浅,只会逞一时英雄气。
纵有几分武功修为傍身,迟早惹火上身,横死路边。”
说罢,马玉郎眉头一展,转而嬉笑道:
“何况此事细细想来,也无伤大雅。那小子无非是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村炮。
这些世家大族、高门大派的少爷,追求的便是这种白龙鱼服,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的感觉。
用他们圈子里时髦的说法,便唤作‘剧本杀’。不过稚子玩闹罢了。
明年便是甲子之期,值此紧要关头,叔父您千万莫要因为这点小事跟这小子为难,引来其他势力,徒生波折。”
马元义微微点头,认同道:
“这倒也是。听戍卒所言,那小子年纪轻轻,相貌出众,武功高强,又尚未出仕为官,正是年少轻狂、四处游历江湖的年纪。
想来这公子哥许是趁着出游之际,遍访名山大川,路上正好碰上几个泼皮无赖,顺手救了几个柔弱女子,留下几段风流佳话。”
马玉郎的绿豆眼中闪烁着猥琐的光芒,忙接上马元义的话头:
“是极,是极,找几个雏儿,以行侠仗义之名救回来,耍弄起来那可带劲了,眼神都能拉丝,又含羞带怯的,那个美哟!必是与这楼里的金丝雀风情大不相同!叔父,实不相瞒,嘿嘿,小侄的拳头已经硬了。”
“哈哈哈!还是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会玩。”
马元义放下酒杯,双手在空中虚抓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想到了什么妙处。
转头望向马玉郎,恰好对上马玉郎那会意的目光,包厢里登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