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竹藤编织的棋桌。
桌子四条腿高低不一,矮腿下压着不知是哪一版刻印出来的四书五经。
“够虎啊你,一屁股坐到老头子对面,怎么,要打擂台?”
老人随口提道。
在他右手边是青瓷茶盖碗,左手边则是白色的棋奁。
“呵呵。”
丁三宝轻笑了一声儿,目光落在自己这边的黑色棋奁上。
“来一把?”
老头饶有兴趣地问。
丁三宝飞快扫了老人一眼,又扫了一眼棋盘,甩了甩脑袋:“不懂,我只是个厨子。”
“厨子,厨子怎么了?天下人人都可以成为棋子,同样,人人都有机会成为棋手,厨子也能。”
老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您就是老刀把子?”
丁三宝听不得这些歪理邪说。
一些所谓颇具道理的话,在丁三宝看来只不过是老头子在装逼罢了。
身处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这样的话,听进丁三宝耳朵里并不让人觉得如何高明。
“是。”
老刀把子眨了眨眼,轻轻唔了一声。
“有人让我给您带句话。”
丁三宝道。
“哦,谁?”
老刀把子声音高了两分,来了兴趣。
“一个死人。”
“……”
这下老头没法回应了,而是捻起了一枚棋子,轻轻捏碎,思忖片刻,他有些伤感地说道:“看来你说的是秀才那孩子。”
老刀把子的脸上再没先前的那份闲适。
“秀才?”
这一回轮到丁三宝眨眼。
“唔,就是李鹤衫那个孩子的代号,对了,他交代的是什么?”
老刀把子红了眼眶。
丁三宝闻言点了点头,从裤袋里掏出一枚扳指递上去。
“这是信物,另外,他说——月圆夜,大石坊。”
老刀把子闻听此言一怔,片刻后才呢喃起来:“原来如此。”
他口中嘀咕着一些丁三宝听不懂的机锋。
“话我带到了,就这样吧。”
丁三宝一杯茶水未饮起身就走。
“你要什么?”
老刀把子蓦地仰头说道。
“萍水相逢,过路之缘罢了,我能要什么?”
丁三宝眉毛一拧,有几分不爽。
老刀把子认认真真盯着丁三宝的脸,巴掌冲他一扬,“你过来。”
“干嘛?”
丁三宝问。
“你身上被人种下了咒印。”
老刀把子声音顿了顿,想了想又问起:“你之前是不是穿过了一个鬼气森森的村子。”
“是。”
丁三宝点头接话。
“那就对了,那个村子有人布置了阵法,破了阵,就会有种印跟随。”
老刀把子徐徐说道。
“可我没什么不舒服的。”
丁三宝其实已经信了,但还是多问了一句,希望对方能解释更清楚一点。
“种咒主要是追索用的,鬼大将这两年新收了个黄蝰怪。此怪精通索敌法门,你过来,老夫给你把咒解了。”
说话间,老刀把子扬起巴掌,手背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紧接着……
“喂,你干嘛?”
丁三宝眉头挑了挑。
就见老刀把子悍然斩下自己的一截拇指。
尾指掉在桌上,滚出淡金色的血珠。
下一刻。
那根断指膨胀起来,刹那间竟生长出密密麻麻的根茎。
乍看之下,会让人认为是一根黄褐色的人参。
“吃了它,就能屏蔽掉这种咒术,并且能够帮助你筑基。”
老刀把子脸上泛起一抹潮红道,这是血气上涌的征兆。
“我不食超出认知的食材。”
丁三宝果断甩了甩脑袋,拒绝掉这份好意。
其实他对于老刀把子口中说的什么筑基,蛮感兴趣。
但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探究。
另外,重要的一点在于——莫名其妙服食这玩意儿,会不会被别人控制。
明明已经看到摆脱“邪神诅咒”的希冀,找到恢复嗅觉的途径,那就没必要再给自己背负上新的枷锁。
“这样啊。”
老刀把子眉头微皱。
倒是没觉得丁三宝不识趣,每一个热情且真挚的年轻人都应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作为一个半截身子快入土,却又妄图截取一线生机的老家伙,不应该去想着如何扭曲年轻人的想法,去改变对方,而是应该帮助对方。
“你先等等我。”
老刀把子不徐不疾地把那一截断掉的尾指重新凑到伤口上,血肉自发愈合。
本来已经变大的一截尾指,生出根须状的肉芽,一头扎入伤口。
紧接着。
眨眼的功夫,尾指恢复正常大小,从山参的色泽恢复成血红。
唯一能够证明刚才一切的真实就只有老刀把子小拇指中间一截淡淡的伤痕。
那是伤口愈合的痕迹,又好像一枚嵌入皮肤的戒指。
过了足足好几盏茶的时间。
老刀把子才道:“你不愿意受老夫的机缘倒也无妨,只不过黄蝰甚是凶猛,你可能不是对手。老夫会派人保护于你,一直到剪除尾巴,杀掉黄蝰为止。”
“你既说那黄蝰怪是鬼大将的手下,若是杀掉黄蝰,你就不怕鬼大将问责?”
声音顿了顿,“还是说老爷子,您比那个什么鬼大将更厉害?”
丁三宝笑了笑道,心中对老人生出两分好感。
说实话之前因为猪头屠夫的缘故,他对这伙人抱着深深的戒备。
一直到此刻。
老刀把子做事儿没得说,他才生出两分友善心思来。
“恰恰相反,在整个安阳镇中,老夫一直都不过是仰着鬼大将鼻息存活罢了。”
老刀把子面无表情,攥紧了手中的一把棋子。
“那您还敢和他做对?”
丁三宝闻言神色一僵。
“那是之前,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咔咔咔。
枯瘦的五指骤然发力,一堆白色棋子被捏成粉末。
“老夫今晚操风弄月,总之,小子,夜间最好不要出来。”
老刀把子声音有几分阴沉道。
……
人鬼杂居。
以黄昏为限。
安阳镇白天归人,晚上归鬼。
鬼怪守不守规矩不知道,但人一般都蛮守规矩。
家家户户关门闭户,阴气在天地间肆意,正所谓,无雾不成鬼。
阴气一盛,青石板街道上就泛起了薄薄的雾气。
而那些影影倬倬的身形自然也就透雾而出。
一轮巨大的白月爬上天穹,银白的月光如薄纱垂落。
又宛若活物一般,在平坦的安阳镇蔓延。
一直到崎岖的虎踞关。
月光把关隘割裂出大片大片黑色剪影,宛若在大地上开出了一道撕裂且边沿凸起的伤口。
而伤口上隆起的位置,其实就是军寨。
军寨上空,不时闪烁金属的寒芒。
高高矗立的刀戈,充满着暴虐的气息。
吼!
“是谁在弄法?”
暴躁嗜血的声音在关隘上空回荡。
……
丁三宝脑袋一勾,从银白的月盘上收回视线,头朝左边一扭问:“疤脸,你真的知道大旗门所在?”
“呃,当然,跟我来就是。”
疤脸一口笃定道。
就在刚才某一刻。
疤脸的心头升起一阵无力的惶恐。
鬼大将貌似提前苏醒了过来,他的心底一阵阴霾。
“不得不说,这个点儿到处逛荡,可是个糟糕的主意,就算你想猎奇一番,也绝不该是今晚。”
疤脸压了压草帽说道。
丁三宝兴致勃勃环顾四周,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帖。
其实刚才银白月盘升起的一抹血色,他也有看到。
但是……
“有些事我和你们一样,不得不做。”
丁三宝一手插兜,一手提着箱子,洒脱地解释了一句。
比起疤脸的忧心忡忡。
他倒是有闲暇逛荡一番鬼市。
黄土压实成道,两边飘挂着一些红色的灯笼。
如血的光晕洒落在每一个飘忽行人的身上。
有的人脚后跟是不着地的,纯粹靠着脚底的一团雾气垫着,轻飘飘飞行。
这些人里既有宽衣博袖的,也有麻布短打的。
在鬼魂的世界,黑夜就是白天。
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沿着街边叫唤的小贩络绎不绝。
街道两侧卖东西的商铺鳞次栉比。
摊位铺子上卖的都是些特殊的商品。
也正是这些商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丁三宝夜间与阳间的不同。
扛着草垛的老汉费力地吆喝叫卖糖葫芦。
葫芦串儿上,湿哒哒的。
没看错儿的话,那竹签子串起来的......
“糖葫芦串儿,水嫩多汁,又香又甜的串儿!”
老汉还在卖力吆喝。
兴许是留意到了丁三宝的眼神,老汉回头冲着丁三宝咧嘴一笑。
白牙森森。
丁三宝对视了眼,眉头一压,老汉又连忙把头转到另一边。
疤脸的左侧是个面摊,竹竿子撑起棚子。
夺!
一声响。
丁三宝扭头,目光打去。
无头的摊主正在用斩刀给客人剁臊子。
灶火烧得正盛。
绿幽幽的火光下......
“咱们快些走。”
疤脸提醒道。
两人正打算快步穿过此地。
“大哥哥,买支花儿吧。”
一低头,脆生生的小丫头扯住了丁三宝的衣角。
杏黄小裙子,小脸尖尖,白森森,两颊涂抹胭脂。
圆溜溜的眼眶,漆黑一片,有目无珠。
丁三宝一把扯出衣服,面无表情地说:“不买。”
刹时间,阴风呼啸。
整个街道的鬼物齐刷刷扭头。
阴邪地目光盯了过来,丁三宝背后沁出一片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