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是父皇,是父皇,是大唐的皇帝。
那个男人给了她生命给了她尊贵的血统,给了她姓名,给了她一颗骄傲的头颅,同样也是这个男人……
让她第一次品尝到了,血腥的滋味。
七年,长安七年。
不过七年,她在这片土地出生在这里长大。或许也有过合家欢乐熙熙融融,或许也种下过一颗梓树。
但单单这一夜窗棂的血,仅仅那一双红到流泪的眸,便什么也不用做,已足以否决掉每一个曾经。
李如亦曾无数次的回想:可否把所有场景再退回一次,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又要怎样的从头来过才不会那么样的不堪。而梦魇里的肆虐和折磨,究竟何时才能善罢甘休?
七年,只有七年。
在漫长的几十年里算不得什么的七年,那么那么短,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就不能完整且完美的完成这场惊天骗局?她和父皇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七年,他们或早或晚都会渐行渐远……
为什么就不能在这不过七年的时间里撒完这个弥天大谎,让她也好完满地做一个虚伪的美梦?
李如亦曾无数次的回想:如果美梦迟早都要破碎,又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叫醒她呢?
既已如此既然骗都骗了,又为什么不能欺得多一点骗得好一点,遮掩一下谎言的瑕疵?
让她也好学会装傻,配合每一个人做这无忧无虑至高无上的大唐公主。
父皇啊!人会恨的!
您这君临天下的帝王,知不知道报应二字?
您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您死得那么早,早到让她连恨都不能痛快一点,早到毫不客气地就剥夺了她咒骂的权利。
早到过分仁慈,没有留下弑父弑君的机会,亦不能嘲讽她挣扎而狼狈的模样。
早到不用面对某天久别重逢后说一句别来无恙,说一句我很好,恶狠狠地说一句,我好的不得了。
原来报复,都不能拥有。
徒留李如,只能一个人,孤独地恨着死人。
父皇真不愧是皇帝,死都死了那么多年还能阴魂不散的折磨她来,为大唐为李氏,复国。
就算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有些记忆竟然早就都用刀子刻进了脑海。
明明许久没有回过长安了,明明大唐都亡了十一年了,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李如都以为逃离那个绝望的沼泽很远很久了。
没想到父皇到底还是父皇,就这么地凭借一个残破的故梦,就能把她好不容易找回的行尸走肉击个片甲不留,粉身碎骨。
你可否像她一样,恨着,死去的亲人。
甚至期许下一世一定要入地狱化厉鬼变恶魔,再一个个的把所有人,拖进和她一样的地狱,变成和她一样的魔鬼。
然后和她一样的——不得好活,不得好死。
恨。
恨意滔天。恨自己怎么不会投胎生在了帝王之家,恨父皇怎么让她做了亡国公主,恨命运怎么苟且偷生,还要复国。
真的好恨。
没办法一句“都这么多年了”,没办法一句“他们都死了”,没办法一句苦衷一句乱世,就能全部忘记。
如果不恨,怎么对得起父皇母后所给每一道伤害。如果不恨,怎么对得起这么些年真实存在的那些痛苦。
如果不恨,怎么对得起这么些年日日夜夜流过的每一滴眼泪……
如果不恨,又要怎么活下去?
你知道她有多么可笑吗?
任何事情只要是父皇说的只要是母后说的,只要是皇兄说的,只要是,亲人。
她就不怀疑,她就都相信。
说大皇兄这几天忙不能进宫,她就以为真的不能进宫而已;说父皇母后有事不回蓬莱殿,她就真的以为只是不回蓬莱殿而已。
他们说,她就信,因为她觉得,是亲人。她是不是傻得可笑?活该被骗!
也不想一想,长安城是什么地方?大明宫又是什么所在?
她怎会以为母后家世不显就能嫁入皇家?她怎么会以为后宫三千,一介孤女就能当上一国之母?
她怎么会以为父皇母后贵为大唐帝后,还当真能伉俪情深?
都不过是,谎言!都不过是,欺骗!
若非父皇可以为母后带来显赫的皇族,若非母后可以为父皇带来江湖的势力,若非他们之间有着关乎天下的交易,若非若非若非……
原来这就是她从小到大所崇拜的海誓山盟,举案齐眉!这就是她一直向往的帝后之情,一内一外同心协政,龙凤共治并辔齐驱?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至死不渝!
原来,什么都抵不过利益平衡。
而她一个年纪尚幼的公主,作为利益平衡的产物,终究只能用来平衡利益,不过是这一场棋局韬略里的棋子。
她被宠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布娃娃,不过是为了平定民心。她的一颦一笑原来无一不掩盖着父皇母后的血腥残酷,无一不欺骗着黎民百姓家国繁荣。
皇家的宠爱,都不过是朝廷暗箭的集中射靶。
她不过,就是个傀儡。
其实谁都可以,谁在这个位子上都是一样的。
有人在,她就被抱来逗一逗笑一笑演一演天伦之乐,告诉世人四海升平;没人在她就被丢给嬷嬷了,父皇母后转头就问割据势力。
可惜彼时她尚且年幼,真没有那么好的演技可以两面三刀,她想若是换做如今,她一定体体面面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只是那时,她的每一场演出都以为是父皇母后为自己打破规矩的偏心与宠爱。
很多事情也许瞒得很好,但她其实记得大皇兄跪于殿下被父皇用墨砚砸得头破血流的场面,她亦不曾忘记九皇兄从石阶上一级一级磕头磕上去的惩罚。
何况还有一个婵儿,那些奇怪的限制与规矩,每天都在身边提醒着她。
但人也会选择隐瞒自我催眠,相信母后说的,大皇兄和九皇兄只是因为什么政见分歧;也跟从虔嬷嬷的说辞,接受父皇只是对婵儿太过在乎太过担心。
她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每件事物之所以被赋予美好的意义,其实都只不过是为了隐藏那背后的肮脏真相!
并不是皇家就是幸福的,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下可能堆砌了无数宫人的尸首,优雅高贵的主人心中也会酝酿着很多的阴谋诡计。
并不是夫妻就是恩爱的,哪怕琴瑟和鸣即使恩山义海,最后也会同床异梦。
也并不是孩子就是爱情的结晶,孩子其实只是孩子,只是家国棋局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筹码,亦或是大人们一时爽了留下的祸根而已。
并不代表什么。
这残忍的真相终是撕开了伪善的皮囊,在这寒冷刺骨无风无雪的冬夜里,干净利落的切割出来,陈至案前,供她品味。
光化三年冬月,紫宸殿的醉酒杀人一剑划破了所有秘密。
红色的鲜血染红了红色的眼睛,黑色的真相晕黑了黑色的冬夜,她便觉得胸口难受呼吸困难。
有一种想哭哭不出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铺天盖地。
然后……
她梦见了,久违的梓树。
这才几年?依稀记得那日的笑逐颜开眉飞色舞,回忆分明恍如昨日。
为何蓦然回首便是空成遗恨?
她记得大皇兄推着九皇兄和自己荡秋千,她记得婵儿尿湿了父皇的龙袍,她记得母后揪着手绢掩口嗔怪,她甚至都记得那一日的花香和鸟鸣。
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
那这些是假的吗?那什么又是真的呢?她好像在大雾里迷路的孩子,哪里都走不出去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他们杀掉了十个人二十个人三十个人。
她便在寝殿里点上一百支蜡烛两百支蜡烛三百支蜡烛,誓要驱尽黑暗,必逐出冤鬼幽魂。
然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他们杀了一百个人几百个人,后来只剩下虔嬷嬷秋嬷嬷和芍药。
她们在大殿里燃起千千万万支蜡烛,只为一场无望的期许,期许死人安息活人安眠。
而当那支最后的唯一的蜡烛燃起之时,李如才又惊醒,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暗,莫名的心慌至死。
由未知而生的不安积压成为恐惧,直至前所未有的寂静,笼罩在整个蓬莱殿里,压入无声埋骨无息。
她便守着这唯一的光唯一的亮,唯一的暖等待黎明来临,最后等啊等盼啊盼的,在破晓的前一秒滋啦一声,门被推开。
呼——风吹烛灭。
接着响起一记熟悉的母后呼唤:“如儿!”
其实安全感只是一个拥抱。然则有些东西要的时候没有,过去之后就——再也不要了。
李如抬起头来,痴痴呆呆望向门口,忽然觉得风好大觉得好冷好冷。
冷得只能自己抱紧自己,奈何却被天地万物拒之门外,怎么都是冷得发抖。
只有,血,是热的。
新鲜的人的血液,永远都是热的。
她记得第一次杀人时,溅到脸上的血就是温热的,那好像是另一种取暖的方式,液体流淌划过肌肤。
刺激着毛孔得以回应。
李存勖听过虔嬷嬷说公主把自己关在蓬莱殿里,隔过窗棂望向了屋内李如的背影,接着一脚踢开门扉——
完全不顾她的反抗,一把抓起她就是往外带,越过一条条崎岖密道和一排排火把,一路带着她来到了皇家监狱。
天牢。
那是第一次,他对她这般粗暴无礼。
李存勖看着眼前的一间间牢房,转而松开李如双手,抓住她的肩膀问:“知道这是哪里吗?”
而她不过恶狠狠地瞪向他,咬唇忍住自己眼泪,撇过头不回答。
他也不理会她的生气,伸手打开一间,就把囚犯抓出来扔在李如脚边说:“公主。请您杀了他。”
可她仍旧毫无反应,不过闭上了通红的眼。
那是他来过的天牢,那是他看过的血腥,现在李存勖也要像教当初的自己一样来教公主——
只有睁开眼睛面对黑夜,才有资格看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