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如平生第一个失眠的夜晚。
蓬莱殿里四下无人,只有窗棂的影子落在地上,她兀自爬身坐起,任由长发搭在胸前埋掉半张脸庞。
是公主就很好呀,比如现在偌大的宫殿里绝对没人会闯进来打扰她发呆;是公主也很不好,比如现在她满腹心事只能一个人解决。
其实李如压根都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李存勖是什么时候了。
他好像早就先于她的记忆而存在,是一种天经地义,致使长久以来她都更为习惯于他。
又或者是因为他不哄她,没有旁人的那副献媚嘴脸。
她是公主,是天下之主的掌上明珠。
多少世家子弟为得家族封官加爵,不都是要想尽法子讨其欢心,时日渐长也不免猜测几分真哭假笑。
变得厌倦。
而他不哄她,李如和李存勖在一起时,就感觉轻松多了。
哪怕只是无聊发呆,也不会发慌的很心静,起码她不用揣测他话里话外会有明刀暗箭。
因为笃定他永远不会伤害她,因为家族,他们的父亲是既定的君臣。
但能让她欣赏,却是因为他的战绩。
李如曾随父皇私访晋阳,这才知道李存勖自小就被送去伊州历练,身手非凡。
射箭第一狩猎第一赛马第一,就算与人赤手空拳的比试也不落下风,何况十岁便已随行征战!
此等功勋,少年将军,怎不令人羡艳。
父皇和晋王李克用坐在身旁,一边夸赞着李存勖初上战场的英勇,一边回忆着李存勖和李如初见的笑料。
可惜李如当时不过一岁,完全没有印象,而且她也早就神游天外……
幻想他身披战甲的模样,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若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甚至幻想着以后能够与其并肩作战。
强大的本事,强者,从来都是李如心之所向。
第一,就这两个字眼一个名次,还不够让人心生敬佩的吗?
她一出生就是天下至高无上的公主,自然只有天下第一,才配做她毕生所求。
于是自此而后她都勤学苦练,射箭狩猎赛马皆要以他为榜,誓要一一超越,奈何男女力量悬殊,他又比她大九岁。
何况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哪个又敢伤她分毫?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哄着她玩。
箭是又短又小,弓也不重,靶子更是恨不得移到脑门上去,生怕她射不中啊!
别说猎物都被处理得一动不动等着她直接去捡尸体,骑马?那也能叫骑马?牵着走两圈,比散步都慢!
她很生气,气的七窍生烟气的无可奈何,气的惊动他来看她——
李存勖一边捡起被打破的瓷片,一边径自踏入蓬莱殿,带着雄浑低沉的声音粉碎一片暴怒过后的死寂:“听闻近日,公主赞赏微臣骑射。”
很突兀的一句,甚至有些冒犯,却让殿内众人纷纷侧目而视。
虔嬷嬷却只看见李如停住了半空中举到一半的手,愠怒竟也大消,便是立即带着阿秋和芍药等一众随从赶忙退下。
只把她一个人钉在原处有点恍惚,等到看清来者面容与身形,反又有些心生不满:母后怎么什么都说?
这会儿人都走了,李存勖已然走上前来客套地施于一礼:“公主。”
这会儿她才像被这声轻唤解开穴道,抬脚转身跨越一地狼藉,只身坐于塌上故意带点疏离,找回颜面的半应了句“是”。
“本公主听闻,勖哥哥的骑射略为不错,随口夸了一句而已。”
勖哥哥。
他不得轻笑起来,随后附和于那语气里的可怜称呼里的撒娇,卖弄句谦虚之词:“公主谬赞,微臣资质平庸。”
“是吗?庸不庸的总要看一看才知道。”
彼时李如坐于上方,李存勖立于下方,界限分明的尊卑。
并且她说这话时蓄意报复挑眉轻笑,这无疑昭示着一种挑衅,抑或是一种命令。
换作旁人,一般都会遵旨拿出看家本领展示身手,但他又不是旁人,是某人的勖哥哥呢……
霎时,李存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李如,把手里握着的瓷片甩了过去——
滋啦一声,但见身后窗户四分五裂,他向她宣战,亦或是他接受她的邀请。
只有他,敢伤她。
李如躲开之时,眸中先是震惊,接着第一反应就是兴奋是雀跃,是满意。
继而勾起嘴角跳下床榻,就和李存勖赤手空拳地对起招来。
那时她还是个几岁大的小女孩。
那时他已上过战场,甚至还从敌军手里救下过她,那时他和她动真格,不会和那些人一样假惺惺的哄着让着她。
她不甘示弱,他也毫不手软。
那就是属于李如幼时懵懂的喜欢了,因她觊觎他的强大,因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誓要求得那个第一。
唯一的第一。
因为李如一直以来所拥有的,只不过是父皇母后的宠爱天之骄女的身份,这所谓的公主命格罢了……而她不甘心不服气。
她越打不过他,就越想要打过。
她第一次对争取“第一”有了很大的**,这种占有空前绝后,致使成为她所寻求的存在意义。
而这又像是来自地狱的禁果,诱惑着她走向无妄之渊,直至永远。
当时李如穿着公主礼服,并未来得及换身轻便的,就在蓬莱殿里和李存勖动起手来。
没过一会儿她就被那广袖宽袍甩得心烦意乱,最后打来打去,反而注意力都在袖子上了。
这边才刚躲过一掌,后退半寸就踩到了自己的裙裾,瞧着要后仰摔倒,他又即刻飞身过去单手一撑——
嘭咚一声,伴随着一记稚嫩惊呼:“勖哥哥!”
李如探过半个脑袋的,一下从李存勖虚拢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连忙转身而问:“你没事吧?”
这时他已坐起身来,看着手肘处一块衣衫只回“无事”。
但她循着他目光又是何等敏锐,直把衣袖挽起,只见肘部已然带着血丝红肿起来:“擦伤而已。”
李如放下心来又补充道:“我也觉得没事呢。”
说完她就抬头看向李存勖,灼灼的似笑非笑的,像在思考可否要往伤口捏上一捏的眼神。
而他宠溺一笑,顺着她鼻头轻轻一刮怪道:“调皮。”
就是那样的那一眼,一眼万年一眼沦陷,动人心魄食人骨髓,然后时间将之炼成想念,植入如雪的寂寞。
若是永垂,名之不朽。
她抓着他的手腕,看着他因保护她而受伤的手肘,那白皙皮肤浅蓝血管,微红裂痕,突出的一节骨头……
不禁使得喉头滚动,心痒难耐,脸潮泛红。
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了很大的**,这种占有空前绝后,致使成为她所寻求的存在意义。
李如的身边有很多人。而李存勖,是唯一的同伴。
她的九皇兄是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只会摸头喂糖带着闯祸玩闹;她的大皇兄是皇位继承人,向来严于律己不与亲近。
而她的父皇又攻书好文尊崇儒术,太过纯良悲悯苍生,起码在李如仅剩不多的童年里,父皇都是这样的。
直到那一天,她亲眼目睹了醉酒杀人……至此繁华下所有的秘辛都浩浩汤汤的翻涌上前。
光化三年腊月十七,宣政殿。
待到大臣们退朝了刘季述也走了,只剩李裕一个人,他便与往常一样坐在龙椅之上发呆,直盯着案几之上空空如也——
藩镇笺表多不至。
根本没人承认他这个皇帝。
李裕写到一半复又停下,不由想起九岁受封德王那年……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她说:“我叫徐祎。徐州的徐。祎,是一种美玉;祎祎,是美好的意思。”
她停下来,想了一会继续说:“和殿下你的名字不一样哦,‘裕’是衣字旁,‘祎’是示字旁,少一点。”
说着她便到书案旁要写给他看。
当时他想徐祎会是李裕的王后,甚至是皇后。因为她姓徐他姓李。家族联姻。
后来他才知道徐祎会是李裕的妻子。因为他之于她,情不自己。
十五岁那年他进封太子:“祎祎,做太子妃吧。”
她却羞红了脸:“殿下,祎祎尚未及笄呢。”
李裕说等,等徐祎长大。
可后来等不到了,他还没来得及等她及笄,她已不能再像往昔那样上京进宫居住,形势愈发糟糕起来。
直至今日他十八岁了,被逼即位,却为傀儡。
诏书拟罢,他已写好了她的名字:徐祎是李裕今生的唯一。
他却扶着龙椅沉寂了许久,三年过去也许她已另配佳偶,更何况傀儡帝王……
于是摇曳的烛火,承诺的诏书也只能灰飞烟灭。他只能哀叹着“祎祎”,哀叹着她的名字便是美好。
那祎与裕,是不是都终究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