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美。
美艳的美,妖艳的艳,狐狸精一般的狐狸眼。一颦一蹙一流转,千万风流尽在其中,凌冽而孤傲,会伤人。
如同荒芜的花园里,最后一片花瓣,带着已被抛弃的那抹颜色,鲜红而刺目。
刘颖偷着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这张子苓的脸,亦是很美。
一样的芙蓉面一样的尖嘴薄唇,只是鼻梁更为挺拔,还有眼睛……不过一盈秋水,蓄不了勾人的媚。
抑或是说,她的眼睛太美,眼型已然足够完美,又生了双过分美丽的瞳孔。
一动,如火热情;一静,似水柔情。
加之她那异域的神韵中原的皮囊,时常会令刘颖不免恶毒地想着,这副绝色妖姬、蛇蝎美人的模样,可不就是祸国殃民的料嘛。
在男人下,女人之于女人,美的欣赏总归是要点到即止。
羡慕会变成嫉妒,燃烧为恨意——她有太多理由恨她,实在不必平添一笔。
于是她把不甘沉下三分,努力谦卑,甚至平和。
就来服侍徐月换装成为“景进”。
毕竟在这军队,只有自己是唯一的女人,李存勖的女人。
然而就在徐月转过身来的一刹那,刘颖发现自己所有羡慕、不甘和粉饰太平通通变得不堪一击。
通通都在那张疑惑的不解的询问的表情面前,哗啦哗啦倾倒一地,她就那么地看着她——
深邃,神秘,摄人。
似乎就差呵斥一句“你看什么看”了。
她,输了。
只得努力在碎片里拼凑零星的尊严:“你,很美。”
其实徐月可以听出这话里尽量维持的大方与体面,但她向来不是什么好人,会去顾及他人感受。
何况拥有尤其讨厌虚伪的优良品格,是以不免快速地翻了个白眼:“哪个伎女不美?”
这话呛得刘颖一时愣在原地,半天回神过来无奈苦笑:“在大王这,您可从来都是公主。”
大王?公主?
徐月皱眉,一瞬,仅为一瞬,足够漫不经心,足以蔑视这些世俗的称呼。
继而舒展容颜,学着许宜的口吻纠正道:“在下景进,一介伶官,夫人高看了。”
说完就走,提步跨过门槛穿越于漫长走廊,只身没入冰天雪地,丝毫不去理会任性之等的评价。
李如到底不是李婵,口吻也终究学个皮毛……
腊月廿三,冰封黄河。
刘鄩应召入朝被责魏博战败失守河朔,李存勖即引步兵渡河,连攻栅垒夺取营寨生擒守将,当日破城!
彼时朱友贞正在洛阳南郊谒陵,拟行祭祀天礼,忽闻杨刘失守,慌然停罢下令回都。
次日腊月廿四,是李如的生辰。
夜色下来开始飘雪,冬日昼短夜长,未时没过多久城中便一派灯火通明。
即便有些简陋,但对长年打仗的士兵来说,已是为数不多的盛景。
此番宴会,一为庆祝他们作战神勇当日便攻下了杨刘城,二为大王身边的宠臣,景进。
据说今日,是他的生辰。
大厅之上尚未开席,众人或入座或寒暄,或对酌,三三两两谈笑风生。
这分明不过是座破旧的古城,此时却被装扮得美不胜收,凡所入目无不笑靥盈盈,凡所入耳无不言笑晏晏。
唯一可惜的是时值寒冬,石楠花不得开。
似乎是幻觉,一记不知是呼吸还是叹息的轻从角落里传来,几不可闻。
在重重帷幔遮掩之下,在光线暗至极点处转瞬即逝,淹没于喧嚣,成为格格不入的一个符号。
随后归于静默,使人辨不分明,恍然若失。
然而这份喜庆铺天盖地极具感染,使得那在角落里藏匿的人影也不得不为之附和,悄然勾起了一个弧度。
渺小的、勉强的,无足轻重,以至于都无法称之为微笑。
而你如若摘下面具得以窥见容颜,便会了然那些矫情、伪装以及隐秘尘封的眼神,都蕴含着无法忽略的辛涩。
其间种种,皆因一个姓氏一条血脉一份国仇家恨,或者只是一个名字——景进。
景进不仅是景进,又只是景进。
有时候他也会糊涂,自己所存在的印证原来如此虚无,触手即逝。
余留指尖一片冰凉,顿时空落落的,伸出的五指只得一根根收回,握掌为拳抱于双臂。
他倚在墙上,不单是手势要一毫一厘将己所有身躯抽回黑暗,再与光明一分为二,仿佛就此决绝。
吱——呀——
倏尔一声细响微不可察地传入耳内,然后幽黄光缝一小点照到脚边,门……开了。
其实并不刺目,甚至极为柔和,只是突然射入黑暗,他的眼睛便不由微眯了几分。
之后两个音节小心翼翼地从贝齿中蹦出,轻轻的:“大,人。”
是,大人。不是景大人。
他笑了。
依稀可辨的笑意若隐若现,随后起身理了理衣袍扶了扶面具,就此提步走向那一缕幽黄,如同走向了光。
门后是梳妆的房间,军队里所有伶人,无论是否挂有官职都在此处乔装打扮,只为即将上演的一出好戏。
而景进并不理睬这些,直接走到最里面找到郭从谦和敬新磨,隔着面具低声问道:“好了吗?”
“好了好了。咳咳。”李嗣源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表明宴会即将开始:“安静一下。”
他首先介绍其次邀请,随后大王闻声而出,伴着刘颖入内上座,最后寿星登场——
徐月大方站定施于一礼,微笑着说:“感谢各位同袍,今日为我景进庆贺生辰。”
各方就此入宴开席。
李存勖低头一瞧,案前所陈果是李如平素喜好,葡萄酒烤炙肉山楂片,还有芙蓉糕。
由此点头以示赞许。
接下来祝福的话语说一说礼物的情意送一送,李嗣源挥令一下,伶人登场,歌舞表演就拉开序幕了。
率先登场的是郭从谦,他立身黑暗,唯一的光束打下来。
咚!
大鼓一捶低沉浑厚,尤似猛虎嘶吼,继而越催越急,战鼓擂擂东风飒飒。
随即敬新磨也刀一扔酒一扬,带上面具便操起了琵琶,乐铮铮力铿铿,气势磅礴。
宫商角徵,一音一调间就连起了千军万马之势,厮杀,血腥,穷凶极恶的生存斗争,惊心动魄。
此戏乃是《兰陵王入阵曲》,徐月识得。
她低头轻酌呢喃细语:为何不唱他们过去听的《霸王别姬》?
然后烈酒引就热血,烧起激情澎湃。再看满座之人,又何尝不是豪气干云?
随着激战,郭从谦的鼓和敬新磨的琵琶逐渐交织在一起,大有两军对峙、兵临城下的紧张。
就在大家沉迷其中之时,李存勖突然甩下筷子,撇下刘颖,拉起“景进”就往外走——
徐月猛然从中抽离,想说他们还没看完高长恭饮鸩掷杯、惨死阴谋的结局,就已来到城楼之上了……
迎面寒风入怀,剥落殆尽所有体温,殿内欢闹与灯火就此抛诸脑后。
总之,李嗣源都会帮着李存勖善后。
只是攻打杨刘城时,被飞落矢石砸伤的后背仍有几分火辣辣的疼,使他不得扭捏几下身子摩挲。
丝毫不觉铠甲衣服里的伤口已被狰狞着撕出血色。
依旧拉着她一路疾驰而走。
或是方才屋里碳火太过浓烈,徐月闷得厉害,不由大喘几口吸入冬日冷冽,便有一阵凉意丝丝入骨。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逼狭神经得以清醒,而这满天遍地白雪皑皑,只有——她,和他。
这会儿,李存勖忽然松开了,徐月的手。
他那只牵着她的宽厚手掌,带着陈年老茧带着男性气息,与那纤细软糯的玉手,分开了。
转而覆在眼皮上略去她目光,再用他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轻声呼唤:
“公主。”
这两个字眼太过慎重,而他的声调又像在哄孩子,呼出的温热交融于空气的冰凉。
各种因素加成之下,使人想起某种庄严盟誓的前奏,瞬间抚平她的不安。
于是盘复信任,最后选择闭上眼睛,任由睫毛扫过指腹……
可惜,他是粗人。
常年征战会长出硬茧亦会消耗触觉,仅剩一片麻木。然后那双由于看不见而更为灵锐的耳朵听见了续文:
“微臣有一份礼物。”
彼时,她是君上,他为臣下。
咻——
起初只是很小的,随后隐约杂糅着大军压境的号角,她想:下回定要让郭从谦和敬新磨把这出戏再演一遍。
待到双手拿开,那是……
烟火。
嘭!
炸开了花。
极暗的夜里没有星星又没有月亮,找不见云朵,只有片片雪花潸然落下,只有束束烟花腾空而上,照亮了眼眸点燃了心火。
她笑了。
他便也笑起来,笑着接受她的嘉许:“很美。”
是很美的,上一次有这么场生辰烟火,已经好久以前了。
它在记忆里蛰伏,连同往昔岁月以及那一个烧毁九皇兄衣摆的恶作剧,一律埋葬。
时过境迁,她早不再调皮,只有鼻头依旧泛酸。
终于,他们迎来了绝世盛景,数十炮烟火一齐开花五彩缤纷,极其绚烂,于是整个世界被映射得恍如白昼。
当火光无数纷纷扬扬,一点一点似繁星,一盏一盏如灯芯,漫天遍地……
就是希望。是爱。是生命。
城楼之上,李存勖立于徐月身后注视于她,而她抬头仰望那一派璀璨夺目,盈盈的脸皎皎的眸……
真的,很美。
再又低头遥望城楼之下……隐隐约约黑压压一片。
城堞边沿的几道残破冰凌折射了皎月微光,也折射了几道模糊不清的甲胃寒霜,有人有马有剑有刀,最后在烟火照耀之中。
看见了光!
当火光汇聚成为一炬,熊熊烈焰灼灼殇折,毁天灭地——
就是绝望。就是恨!是死亡。
糟了!朔风卷起草丛里枯枝败叶和无数人头涌若蠕动,竟是真的大军压境!
很快一支利箭冲天破云,直愣愣地射过来,他们完全来不及反应,不过目瞪口呆条件反射性地——
徐月立即转身以躯作挡,只听闷哼一声,木杆铁头插进骨肉。
霎时之间,血染紫衣……
她又落下去了。
三。
李如在赌。
没过多久,不计其数的长箭便齐刷刷地向前飞来,而成千上万的人马也面目狰狞。
吵得震耳欲聋惊起山崩地裂,李存勖面如土色大叫一声:“是梁军!”
继而猩红狼烟缓缓升起,只将黑绸下隐匿的万千毒蛇倾巢而出——
十年前他就恨,十年前大唐亡国他就好恨,恨没能在长安恨没能救公主。
捶在城楼墙头上的手掌被霜刃黏去一层干皮,银铁护腕磕在青砖上的响声也尤为清脆。
二。
李存勖会一起跳下吗?
这时周围已然尸横遍野,一具具尸体零星四散的从城墙根倒下去,垒筑起新一座犹如恶鬼嚼骨的人形高墙。
齐刷刷的箭矢一根根飞入砖缝里插住,血腥气味不断充盈着徐月整个鼻腔,令人作呕。
然而泪水决堤汹涌的……仿若害怕失去什么?
接着只见李嗣源闻声赶来,李存勖立即把兵符一送的什么也来不及交代,就此纵身而下——
这么多年,实不负她一往情深啊……
一。
李如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