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刘颖身影渐行渐远,景进怀里的纯白小猫逐是收回眸子噗的一下跳到草丛里乱窜,沿过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景进静默无言落下好一大截地跟着猫的足迹,终于跟到一片石壁面前停住。
而纯白小猫依旧绕过石壁冲向旷野,飞奔到两架马车旁边,就不停朝一个身着云峰白衣袍的女子招手。
许宜转头看见,蹲身只将小猫抱起来唤:“白驹,跑哪玩去了?”
她用细绢轻轻擦拭着它身上的尘土,又揽在怀里走到了其中一架马车旁边,掀开车帘。
只见他面容安和地躺在毛绒绒的软毯上熟睡,方才病发时的冷汗与痛苦已然褪去,转化为一种瓷器般的惨白。
顾敻心悸是先天娘胎里带的,幼时就为这病去崆峒派习武过,学得了个奇兵门风火扇法也没改变多少。
后来四处寻药求医好容易得了个焉子僵,才在阎罗殿里偷过了十七岁,归根上说,到底还是不治之症缠绕终身。
有时许宜也不知顾敻这命好是不好。
心悸磨人,常年寻药,便得了许多普通人一生也不曾见的珍稀药材。
当今乱世,连年战火,就是一般治病救人的药材也难得,更何况堪与古董相论的那些珍稀药材。
因而如琴山庄算发个战争财的一生衣食无忧。
慢慢将手指从他的手腕上抽回来,顾敻自己久病成医,连带身边许宜也会了一点把脉问诊的皮毛。
她垂过车帘转身对坐在车前的范大全说:“这里没有我们找的那种药材,回去吧。”
继而整理几下白驹被风搅乱的茸茸毛发,便带它上了马车。
完全没注意猫爪子一直往石壁后面某个方向探寻什么。
范大成与范小全两个人在车外对视一眼,自是默契地分别跳上两架马车前面操起缰绳。
然后苍茫月色下,唯余一片深深绿色野地,以及巨大石壁后的一个男子身影。
有些人倘若真的生生不见,所谓岁岁平安不过是一场永恒折磨。
这日,刘颖终于寻出机会,来到了这座江湖传言的孤山之下。
径自下车后吩咐马夫驾到一旁偏处等着,她便把手中木箱搁在脚边,随身抽出一条黑布蒙住双眼。
耳畔片刻有风,然后……刘颖就来到了孤星城。
她一面解开黑布,一面慢慢恢复瞳孔聚焦,这才发现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支烛。
处于自己头顶偏前的位置,金属做的支架有点摇晃。
周围一片漆黑,唯有带来的箱子依旧搁在脚边,让她安了心的试探着开口唤:“城主。”
“许久不见了,夫人。”黑暗里面忽然隐隐绰绰,跃出一条人影。
刘颖便指了指箱子说:“我带足银两,为杀一人。”
“这是当然,众所周知孤星城一向是价钱到位,无所不应。”
暗处的人影动了动似在倒酒,抑或是水,她听见哗啦哗啦的声响夹了话音:“请问夫人是要杀谁呢?”
“邠州,清凉山下外公刘街上一家千红坊的糕饼店里的店主女儿,王蔻。”
倏尔,暗处人影蓦然顿住,片刻后只发出一个略带疑惑的“哦?”
紧接而来就是一句:“这……不可以呢?”
空间里安安静静的,让人心慌,不料有甚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前射出——
啪嗒一声,打掉烛火,使得周围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于是悄然之中响起一记女音,甜甜蜜蜜尤似鸩毒:“不知夫人……为何要杀我呢?”
同时伴随了一道悄然而至的明光,它源自于一颗幽幽夜明珠。
这光比先前的烛火光亮了何止十倍,刘颖也借此终看清了周遭所有。
彼时,她正站在一条深蓝地毯,毯上落有一支燃了半截的蜡烛和一颗小石子。
毯尽便是三级台阶,而最上一级正有一人端坐其间,她的额间花绮狞妖艳,被抱在怀里把玩的浅绿光亮映照更加诡怪莫觉。
刘颖一点点看清楚了那张脸庞,这才将其与自己遣人在邠州探听的画像中小女孩重合起来——
她是王蔻!
阶下人惊诧未已,阶上人却已双手托腮浅笑吟吟,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分明左右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那般骇人眼神却叫人心下一渗。
她不得有些僵硬地将目光扫过王蔻身侧一角,那里恰放着一柄弹弓。
射头很准。
待到刘颖再往后看,是一方纹饰繁复的宝座映入眼帘。
而刘台背对而立,一壁搁下盛着琼浆的玉壶,一壁举了只晶莹剔透的玉杯轻晃而已,之后倾斜几寸角度。
琼浆就淌出来,继而一边流一边倒进了小几的盆栽里。
此时此刻借由了夜明珠,众人这才一清二楚地措然惊觉那液体……是,红色的。
是血。
带着无尽腥甜……
红红烛影倒映在铜镜里,寥寥几笔勾勒那朵妖艳的额间花,王寇抬眸,在镜子里看向刘台。
薄唇轻起问道:“既已联盟,孤星城与明月楼的事情你也应该告诉我吧,这次刘颖,下一次又是谁?”
彼时幽暗的房间里,微光乍起,荡在波光粼粼的水纹上,恍恍的。
风吹窗棂月映盆中,火摇影动仿佛勾起了什么往事……刘台似怅然似伤感的目无所着,不知望向什么虚无。
“因为,因为徐月可能与灵可的死有关系。”
“灵可。”王寇收神,抬头打量起镜子里的另一个人:“挚爱之人?”
“不是。”
音节落断,那么干脆直接地打破了脸盆里所有涟漪,也打破了铜镜里的任何注视,与探究。
李存勖封李嗣源为安国节度使屯兵驻守魏博后,自与刘颖引师而还。
岂知梁王朱友贞趁他们在魏博与刘鄩作战时,即遣匡**节度使王檀发兵掩袭并州晋阳城,甚至还有原本叛梁归晋的大同节度使贺德伦复又叛晋投梁作为内应。
幸得监军张承业发现及时将其斩杀,同时率领一部分子弟夜袭梁营,又令一部分子弟守城抗敌。
加之昭义军节度使李嗣昭也自驰援晋阳城下,不然……
有些话淹没在了后面的叹息里,刘颖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存勖,即是率先出声:“那义母呢?”
张承业伸手指了指一个宫殿方向,李存勖正欲提步,手却被身后人拉住了。
再一转头,只见已然刘颖提裙奔去,背影一点点消散在橙红霞云里,然后身边人忽而对他恭手而道——
“大王,殿下来了。”
李如比他们早到一日,先行见过了刘银屏与曹玉娥安然无恙才来见张承业,彼时见到李存勖倒有几分悦然:
“存勖。我与监军大人商议着魏博既定,过了残年我们便待兴兵伐梁!”
后来所有金戈铁马都是以卫故里,对于跟李存勖一起并肩作战抵御任何敌人,李如从来都是信心十足。
甚至,对于要跟李存勖一起像父皇母后一样的种下一棵梓树,同心协政、共治齐驱……
李如也逐渐有了某些从不敢奢望的肖想。
他们三人围坐在一方圆形石桌边,相对而视,徐月难得有些兴致地与李存勖讨论着:“存勖。”
“届时特别的消息定要记得用那支《鹧鸪天》的古琴曲加密。”
李存勖含情脉脉地望着那双狐狸眼灿然一笑,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翠绿竹笛就说:“知道。我从来没有忘记。”
徐月知道他一向精擅音律,过去就为她吹过许多动人的曲子,这会儿也一样的吹奏这支琴曲——
一别齐云几岁华,南屏结屋恋烟霞。青山已问林逋借,绿绮还教卓女夸。书作友,客为家,孤琴扑被任天涯。千金一曲无心换,但乞江郎梦里花。
他们传递消息一般都是用鹧鸪鸟,不过对于有些特别重要的消息会用《鹧鸪天》特别加密一层,比如许宜寻找“翼儿”生死消息时就用过这密符曲。
李存勖吹得那样婉转动听,根本不像许宜用那一根三孔的飞雪玉笛所吹奏那般细蛇钻耳。
九幽呜咽,游魂附骨。
但徐月如果听到了飞雪玉笛吹的《鹧鸪天》,那怕就会是人间烈狱的境况了呢。
艳红光晕笼罩了整座晋王宫,也笼罩了门外长廊上没点烛的灯笼,枯黄干叶漂泊无定纷纷落落。
看着李如温婉笑颜,李存勖不由想起了当年还没有找到公主时,晋吴蜀岐传檄天下光复大唐,四国联军正欲讨伐梁廷。
岂料父王李克用猝然辞世,又逢潞州战凶吴主改立,蜀王不过痛哭三日即率诸郡建国称帝。
联军就此支离破碎,如果不是后来找到了李如,李存勖也不知后来的自己会怎么样呢?
含着温温泪水缓缓睁开眼睛,只觉一片漆黑,许宜又做梦了。
其实也不是梦,无非回忆复刻,它们盘踞于心经年累月,恍如昨日。
遥望窗外零零碎碎的星光,早已破落得不成样子,投射得东倒西歪,但她凭借着几分熟悉很快就打量清楚了房间陈设。
顾敻躺在自己身边,气流一出一进很是平稳,就是落在耳边发梢上,很痒。
他难得安眠,自己也就闭上双眼安静躺着,平复心绪。
后来那些一别经年,一闭眼都成了噩梦,后来那些故人魂归,一睁眼也化入黑夜。
它们囚困嘶吼,欲语还休欲罢不能,那大抵……是泪吧,蒸发在呼吸里只剩叹息。
许宜不由静静悄悄的翻了个身,未防一抹皎洁月光打在手腕上的碧成五股编绳链,让人慌神。
想起很久以前姐姐也有一个七结红绳,似乎也是谁的祈福。
似乎有段时间没收到鹧鸪的信了。
她轻手轻脚,不吵到枕边人的小心下榻,穿过纱幔越过木桌,从北阁右边走到左边。
赤足立于桌前,嚓的推开圆窗,便由一缕山风拂过,温柔至丝毫未曾察觉夜色迷蒙之下,顾敻已然无声无息睁开双眼。
于是她站在窗边仰望高空,末了还是群山之上,于是他躺着的目光也穿越了空间找寻一个背影。
彼此隔着大半个屋子,很久都不发一言。
之后鹧鸪鸟跨过了重重叠叠的青山向自己飞来,停在窗台扑棱几下翅膀就带来了徐知诰的消息:徐温将镇海军治所迁到了升州。
今天能够迁治,明天是不是就要迁都了呢?
许宜不由轻勾嘴角笑了笑,也许在笑徐知诰被调到了宣州赴任,也许在唤一声:“琼之。”
琼之。
很普通的称呼,很平常的口吻,却让谁的心跳漏了半拍,像溺水之人希冀抓住一根浮木一样地。
此声悠长,如同此生,那么绵长。
乘着山风长驱直入,长长久久的越过几缕光线两重纱幔、半个屋子,扫至顾敻眉眼——眸若星辰。
其实他也不太确定,她是知道自己醒了,还是就想唤一声而已。
然而总归他都舍不得:“宓儿,我在。”
北阁就这样被分割成了两分,左面的许宜站着,右面的顾敻望着,分明是她先问的分明他也答了。
这会儿却是谁也不敢接了。
“还没睡呢?”许宜依旧没有转身,一边放走了鹧鸪,一边只将信笺搅在茶里模糊了字迹。
顾敻闻言,旋即掀被而起,直盯着面前的背影隔着纱幔隔着屋子:“你在烦心什么吗?”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抓着的沧尔壁掩入枕头底下:“宓儿,普慈公主封了我做太尉,不然我们去……
“你怎知鹧鸪带来的不是好消息呢?”她一转过身便双手抱臂的倚过窗沿如是而问。
顾敻一下安静下来,唯有轻轻山风柔柔抚触了所有神经末梢:“怎么送信不用信鸽,反用鹧鸪?”
“信鸽容易被截,而鹧鸪会安全点。”
许宜似乎也不顾忌了地望着那双眼睛,那一双属于白雪的亮晶晶眼睛垂下睫毛问——
“鹧鸪……不会迷路吗?”
当初决定用鹧鸪送信时,他们就特意训练了一批鸟试飞迷路的事,最后除了几只鸟死了与一只鸟迷路,大部分的鹧鸪鸟都原原本本飞了回来。
所以训练过后的鹧鸪鸟可以不会迷路,也比信鸽更为安全隐秘。
而其中唯一一只迷路的鹧鸪鸟……
许宜有点不自然的扫视了顾敻一眼,才接着说——它飞到了如琴山庄。
成为了让他们相识的那只鹧鸪,以及无论明月楼还是麦朵准康都无人知晓的一个存在。
顾敻闻言,便沉默着学她赤足下床,他像她一样地穿过纱幔越过圆桌,从北阁右边走到左边。
走到许宜身前,任由山风徐徐温温拂过面颊,递来她的声音,递到他的耳朵里——
“琼之。”许宜又唤了一声顾敻:“我们的鹧鸪鸟是第一只迷路的……”
未防话语说完,他便将她从背后抱起来转半个圈搁在桌上,只让两人视线高度拉平,也未防窗里吹来的山风吹乱眉眼。
顾敻已然弯起嘴角,只深深揽过许宜腰肢,在额上落下一吻:“傻瓜。”
他想他一定要深深拥抱于她,否则她只能自己抱自己,她又会自己抱自己,他要心疼。
然后由着清晨第一抹亮色,许宜靠过肩头闷声而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天亮了,却没迎来日出,云朵层层叠叠,堵得透不过气。
顾敻沉默不答,没有关心她是否喜欢小孩,转是出声而问:“鹧鸪鸟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
她知道这是第一次他向她问鹧鸪消息的事情,然而终究她都选择了避重就轻,就把脸埋进胸膛里。
聆听着顾敻一起一伏的心跳说:“正伦说王元瑶病逝了。”
“琼之。我们要个孩子吧。”她抬起头来,殷殷切切看着他柔声说道。
他一刹那好像被天光晃了眼的垂下眼睑掩藏什么秘密,然而她却怕得厉害,直起后背便要与其唇齿相依。
轰隆——
又有一道闪电划过,天地霎时变了颜色,就连屋子也似失去引力,逐渐倾斜着移形换位,横竖颠倒。
她扑在他的胸脯,他拥着她的细腰。
他们被电光刺得闭上双眼,他们被雷鸣伤得体无完肤,他们被山风一路从左边吹到右边。
风那么大那么狂,吹起书桌上的宣纸群魔乱舞,吹过屋内两重纱幔摇曳生姿,吹起木桌上的茶杯乒乒乓乓。
吹过大半个屋子,最后吹到床榻之上,引得帘下一片欲生欲死。
他们昨夜故梦难休,他们今晨巫山**,他们害怕他们渴求他们至此密不可分,方可安心。
天亮了,下雨了。
这是绑架吗?这大概是绑架吧。
她的第一个十年用来成全父皇,第二个十年用来成全姐姐,第三个十年第四个十年多少个十年,她都要用来绑架他。
地老天荒。
看得直叫人拍手称快,好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年八月,刘岩即皇帝位立国大越,追谥其父刘谦为圣武皇帝,其兄刘隐为襄皇帝。
刘华也由此被封为清远公主。
“那二哥呢?刘台不在?”徐月一边放走了鹧鸪,一边如是问道。
“在。”
张惜肃了肃接着回:“不过他只参加了大典,也不知是自己不要还是刘岩不给,封官加爵的似乎都不相干。”
“另外趁着刘台去了南海,我们竟然找到了孤星城的确切位置。”
“见到王寇没有?”
“她那额间花如此明显,就是想要认错也难。”张惜突然面色为难:“可我们也……”
“只知道了位置,见到了王蔻而已,至于城中具体情况……”
徐月勾起嘴角,似有笑意,没有王蔻笑的那甜,倒像让人大祸临头。
尤其那狐狸眼更显刻薄:“无妨,毕竟‘江湖不夜城,无人识孤星’不是吗?”
隔窗望去,栖霞山的枫叶又红了,成片成片的很好看,张惜没有回答那句“是吗”。
转而走到屋子中央,一面捣鼓炭盆一面琢磨着可否要吩咐徐雅添换。
才八月底,连十月都没到,委实早的很。
徐月靠着桌沿,双手抱臂叉于胸前,皱眉而问:“怎么就要烤火了吗?”
张惜闻言转头去瞧,她蹲在火盆旁瞧她一副俯瞰苍生的高贵模样,自己却是一派忧心忡忡怔怔地回——
“冬天要来了。”
冬天要来了,去岁就言过了残冬北上伐梁,奈何开春便遇契丹来犯。
今冬一过李存勖便将内务交由张承业外务交由李嗣源,李如也一样的将明月楼内务交由徐雅,外务交由张惜。
二人悉除身上杂务过后,定要秣兵历马剿灭朱贼一举灭梁。
孤星城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寇竟被刘台困在那里这么久,其间除了吩咐乌震盯着青城派找许宜。
以及吩咐瑞卿处理一些桃花坞的事务外。
王寇就是指责了瑞卿撒谎去蓝衣卫隐瞒行踪一句,因而令她在刘颖一事上将功补过。
可刘颖,王寇到底是想如何处理呢?瑞卿不敢去揣度上位心思,只得依照字面命令去调查人家里。
刘颖家只有一个老父亲,早年将女儿卖进了红叶阁换银子,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女儿。
如今瑞卿这般衣着打扮的人来问女儿情况,还说女儿现在是晋王夫人,立即忙不迭的收拾包袱要去晋阳寻亲。
徒留瑞卿对着刘颖的继母与弟弟讪笑两下,只留下一吊钱,便将刘颖家的事一五一十传信给花主大人了。
今年冬天出乎意料的早,气温瞬间直骤而降,不用多久,黄河水就结冰了。
刘颖骑着高头大马在上面跑过来又跑过去的,也至多踏碎了几片冰屑,竟是结的这般瓷实。
可要知道在这片土地上,黄河和长江自古以来就是天堑,多少渡船浮桥全部折在此处。
如今黄河结冰,竟与陆地连成一片,当真实难得见。
况且近来刘颖又因父亲来找麻烦,被上头两位夫人取笑讥讽低贱出身,迫切需要立功固宠。
当即便向李存勖建议渡河作战,谁知李存勖听后只是晃了晃葡萄酒的抬眼睨她:“真的?”
他多疑,她知道。
可他这样看她,他那粗眉高鼻顿时只让刘颖毛骨悚然。
她不是李存勖不是李如,可以不会失去,因为她所真正凭借的不过就是一点他对于某个故人的思念罢了。
多么缥缈又无力……
其实李存勖也不仅是多疑,上半年才北战契丹,这会便去南下伐梁,后方补给总要考虑一下。
但若黄河河水真的结冰,亦是何等难得。
所以在听了刘颖的建议后,便先派李嗣源赶到魏州扎营勘察了一番。
李嗣源回来禀告刘颖所言无虚之后,李存勖这才从腰间拿出竹哨唤来鹧鸪,传信寄予徐月。
又是这样,每次作战都要先传鹧鸪。
刘颖看着李存勖绑信,莫名就有点恹恹的,大家都知道徐月快要来了。
就连立于一侧的景进也十分知趣,莞尔一笑。
南方的雪,还未落下便已融了,弄得地上一片湿漉漉的。
好容易过了数日,才见得栖霞山将将敷上一层薄雪,软软细细有些矫情。
偏生这金陵雪景徐月又是没份瞧了,明日便要启程北上,尽享扬扬洒洒,漫天大雪。
张惜却很担心,那嶙峋山石里掀起的凛冽狂风,可会伤了身子。
“谁都知道月姐冬天落了病根,一般都不随战的。”张惜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嘟囔着:“何况腊月又值月姐生辰,这些年头都没好过。”
“月英旧疾并非每年复发,且这两三年不是都挺好的嘛。”徐雅突然垂下睫毛,低声细语说道:“至于生辰……她应该想和他过的吧。”
“我也知道……”
张惜无力地回着,徐雅又继续劝慰道:“近来不是万事顺意吗?这次月英也会凯旋而归的。”
万事顺意。
这四个字一般都是祝福,当下却被徐雅用以描述一种事实。
自朱全忠死后,许宜就曾以为都将了结,岂料徐知诰出现在明月楼带来谋帅削藩的计划。
他们正在准备还未动手人又病死了,后由魏州攻占几乎整个黄河以北,加之又与契丹打了胜战。
一切如此顺利,然则仍未复国,那些胜绩……会否只是麻醉人心的虚光呢?
张惜已把行装理好,置于一侧,忽然手上就空落落的,连带着声音都有几分闷闷的。
徐雅下意识地摩挲着身后木桌,也不知自己是该劝张惜别担心还是去劝徐月别让旧疾复发。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开始飘雪,楼下的歌伎琉璃与舞伎玫瑰似乎正在排演新一出的《莺莺六幺》。
倘若石楠花开,定会有更多人为琉璃与玫瑰趋之若鹜,明月楼里也定会比现在更热闹。
那些吵闹的杂事里,还夹杂了赵婆婆的啰嗦唠叨,仿佛与这一楼的沉默天差地别。
徐雅赶紧找借口打岔道:“我去看一下小七把马车准备得如何了。”
推开门来,一条回廊便映入眼帘。
这是第五楼,除却几个头牌姑娘和心腹住在这里,就是方才徐雅和张惜说话房间。
小七房间则在西南角内,不过眼下人应正在楼下马厩。
徐雅便往南边楼梯那走,岂知走到一半就见徐月正上来了。
这时后面张惜也从房间出来,一面走来一面嚷道:“徐雅你让小七别套上次那匹枣红马,它这几天身子不好……”
突然,张惜看见徐月身影立即止住声音。
五楼整个走廊瞬间没了声音,不过中间一抹从楼顶天窗漏下来的光反射了所有尘埃,反是徐月笑了上前几步问道:“那匹枣红马,如何?”
张惜只得一五一十地回答:“它这几天身子不好,怕是要临盆了。”
徐月微眯起狐狸眼,似懂非懂的回了一个“哦”字,而这模样莫名又让徐雅心疼,是以不免对着张惜心生几分怨怪。
然而未及他们劝慰,徐月就说:“我去随战不用小七。”
徐雅听后有些不忍的争辩:“可是现下乃是寒冬……”
“不用。”徐月神色淡漠,完全不在意的撂下这句便转身上楼。
徒留张惜不甘心地正要追上,不料却被徐雅拽住手肘,继而暗下神色微微摇了摇头……
之后——
一声叹喂悠悠长长,弥漫在整个五楼里令人窒息,也不知是徐雅的还是张惜的。
光线迷离了双眸,徐月扶着把手一阶一阶地上楼梯,未防旁边的步步锦窗棂里透来些许寒气。
只瞧外头白雪纷飞,早已一点点逐渐覆盖了窗台上的裸露灰砖。
如果是李如,就很喜欢骑马。
她一定会足尖一点,飞快跃身上马,继而一边策马驰骋一边纵情而歌,任由宫人在身后追得七颠八倒。
跑遍大半个大明宫都不肯罢休,也许还要嫌弃不如草原大漠来得痛快。
可惜那样恣意快活且又盛气傲然的李如,这世上再也没有了,余留一个阴险狡猾玩弄风月的徐月窝在角落算计人心。
后来她去过大漠也去过草原,跑马带来的不过一片嫣红,那些大腿内侧的伤痕新新陈陈,全部都是痛苦的烙印与符号。
她骑在马上,就如某个畜生曾经骑在她身上,百般凌辱……
次日,徐月便着了身暗玉紫的武袍披件漆黑斗篷,只身单骑地出了金陵城。
旷野少有人烟,白雪才得以落成片,马蹄却一深一浅的在白色天地间踏下了第一行稀稀落落的脚印。
似乎过去她也这样踏上白雪,回顾身后一行脚印。
如同一只无声号角目送着她前去赴战,而至此厢别后,到底又会失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