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月刚离开了明月楼,徐知诰就发现徐温送过来的委任书上,名字写的——是徐知训。
他不由勾起嘴角暗自轻嗤一声:义父还是那么谨慎。
三弟真是命好,虽然姑母早亡没能看到自己儿子长大成人,但也永远有亲人护着呢。
彼时门外忽而伫立了一个人影,是王元瑶端着梨汤站在那,见自己望向她,便提步迈过门槛走过来:“大人。”
他们成亲已然八个多月,也快一年了,称呼却一直客客气气:“夫人。”
王元瑶低头瞥了一眼桌上文书,又抬头看着徐知诰喝梨汤,不禁出声问道:“大人,您这咳疾如何染上的?”
“听下人们说好多年了,为何一直治不好?”
徐知诰的咳疾并不是很严重,一向掩藏得好,哪怕许宜相识多年都不曾发觉半点。
而自己碰都没碰过王元瑶,她竟能凭着他身上那一缕散不去的梨花香,知道了这一场常年反复的折磨,也算有点能耐。
若非两人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怕都要对她忌惮几分……
“大火中留下来的老毛病了。”徐知诰轻垂剪眸,草率解释一句:“无防。”
王元瑶闻言,不过低低地应下一句,唯闻门外院落里的梨花静静而绽。
半晌,又轻转过了身子唤:“大人。”
她说,她想去明月楼。
对于这个想法,徐知诰着实有些吃惊,即使他并未将她当成什么由人摆布的小女子,但也不认可王元瑶能够参与进那些事里。
而她只知道,徐知诰会与自己成亲,会在大火里留下经年复发的咳疾,以及面前桌子上的文书……
应该都跟明月楼有关。
所以当他半带恫吓地歪过头说:“你不知明月楼是有进无出的地方吗?”
门外院落里梨树枝丫正被清风一颤,吹得迎春初绽的团团梨花偏移方位,恰遮过了王元瑶半边侧脸。
待到风过无痕,梨花枝丫由于惯性回到原位,门框里的两条人影早已悄然不见。
余有薄薄尘土染在了洁白梨花上,斑驳一片。
然后一点两点的尘埃汇聚,经由北风交接,就变成了城郊驿站里的风尘甚嚣。
它比任何文明都要沧桑,致使灰灰蒙蒙的神祇也似遗忘了此方所在,唯有露天茶棚下的人声吵杂昭示了一丝暖意。
这里有很多停下来歇歇脚的赶路人,都是粗莽大汉,但其中也有一个青年男子。
他身边带了个小女孩,他们坐在一边茶桌上,不得有些瞩目。
王寇的那朵额间花太过绮狞妖艳了,直盯着自己背后看了半天,终让刘台不舒服地跟了她侧头。
才发现是自己身后的一个魁梧大汉,在跟同伴摆弄支很好看的发簪子。
待到转头回来,便见王寇挑起那双桃花眼,突然向刘台问出一句:“你能帮我杀了他吗?”
刘台轻笑,有些不解地喝了口茶,继而掸了掸衣服道:“我今穿了身青葛布衣,怎能干脏活?”
周围的人不算高手,除了他们和老板店小二,不过七八个人,倘若要大开杀戒的一锅端了。
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也不是做不到。
可干嘛要平白无故的惹麻烦上身?抑或王寇如此说,不过是要探一探自己底细?
这般毫无说服力的拒绝,她倒也不恼,只殷勤地为面前男子到了碗茶:“如果我能杀了他,算不算献给你的第一份见面礼呢?”
“哦?”事情一下有点意思了,他摩挲过茶碗边缘的一点灰,看着她戏谑道:“真够恶毒的。”
“不然怎么和你谈判呢?”又怎么去孤星城?王寇暗自腹诽,又不动声色地坐回原位:“那么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一个见面礼?”
“你要什么?”
“升州金陵城的据点,永昼坊。”她毫不客气地开口道。
口气不小。
“那不过是个卖花灯的小作坊。”刘台上下打量过王寇的脸,慢慢觉察到这个小女孩已有几分长成少女模样了,眉如远山,目含秋水。
“而且不论我是否答应你,你都会去杀了那个魁梧大汉吧,这根本不算什么见面礼呢?”
刘台压根不进话套子,转将胳膊撑上桌子托了下巴,凝眉思索而问:“让我猜猜。为了什么?”
现在,城郊驿站旁的露天茶棚里有另一个人,正将目光往这边扫过一眼,一记狐狸眼。
她的动作太小,很快就埋没在那袭暮云灰的武装里,化作茶碗里的圈圈涟漪。
如果刘台真的要在露天茶棚里大开杀戒,那么此人就会是一个意外。
“为了那个簪子?”刘台望着王寇面部肌肉的纹理走向继续说:“那个簪子……是你阿娘的吗?”
拖拽的尾音刺挠了王寇有些不快:“反正你不会帮我,对吧?”
说着,就见她掏出弹弓朝向拿了发簪子的魁梧大汉,啪的一声,直将石子在电光火石间射了出去——
那一瞬。
旁边茶桌上那位身着暮云灰的女子忽而转过脸,徐月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的另一个小女孩。
那个叫做李如的小女孩,那个长安城里张扬明媚的平原公主。
那时她将马鞭一扬,抽的马儿吃痛,越骑越快,耳边的风一阵阵呼啸着犹似野兽嘶吼。
就此越骑越远,音渐不闻声渐消,就此天地宽旷独她一人。
碧蓝的天,朱红的旗,镶金的夕阳,而这辽阔天地才是痛快!
那时的李如手持缰绳,发丝飞扬,肆意纵马而驰,一派踏云破日、英姿飒然。
像是翱翔九天的鹰,又如起舞翩跹的燕,而这长安城里再没有比她更明媚的女儿!
那时李如还会偷偷溜出蓬莱殿下的一地皎月,跑到长安街上的彤彤灯火里褪去小厮衣衫,露出紫裙。
然后李存勖也只会眉眼俱笑地一摆手:“我的公主,请吧。”
“嗯哼?”她一挑眉。
他又莞尔:“徐姑娘。”
于是李如这才满意的笑逐颜开,娇声提裙吩咐李存勖“要跟上哦”,接着两人七拐八绕穿梭在每条小巷子里,不一会儿就转到大街上。
只见了人潮汹涌,喧嚷不绝。
举目四望张灯结彩,有人在吆喝吃食,有人在戏耍玩意,有人带着女眷左顾右盼,真是好生热闹。
他们看了看卖灯笼的,又瞧了瞧点胭脂的,李如忽然说饿了,李存勖问她想吃什么。
而他望向那双勾人心魄的狐狸眼,不过听见轻轻的一句“馄饨”。
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周围人比肩接踵,李存勖怕会将李如弄丢了,转而牢牢牵上公主小手,这才提步带路。
余留下她暗自躲在他背后,望过勖哥哥的挺拔背脊,咯咯笑了。
那日他们两个人在人群中执手而行,一路却有各种香味渐次扑鼻,李如嗅着糖炒栗子香味停下来,走在前面的李存勖一下就被扯住往后看。
看李如指了指身边小摊子,自是转身笑着吩咐老板包起来,拿了栗子继续走,又遇见捏糖人的。
身后的人停下来,又扯得李存勖往后看,她小手一指,他便笑着去掏腰包。
等在馄饨店里坐下来,她面前堆满了一桌子的糖炒栗子、糖人、胡饼、葡萄酒,倒把跑堂伙计吓了一跳。
李存勖不好意思的挠头解释了句李如还小,小孩子嘛,长身体。
然后他还没来得及加辣子,就见公主拿起汤勺盯着自己的脸问:“萧家馄饨是京城最好的吗?”
“是最出名的。”
“你爱吃吗?”
“爱吃。”
“那我也爱吃。”
她没头没脑的句子问得李存勖有些奇怪,使他不由停下手上动作抬眸去瞧,却见李如急着吃馄饨又被烫了嘴,一颗颗馄饨直在腮帮翻跟头。
那样子看得人忍俊不禁,直劝慢点吃慢点吃,这家蒸饺也不错,不然再尝一尝蒸饺?
后来李如像问馄饨一样问李存勖,是不是最爱吃这家的蒸饺?后来她又吵嚷着要喝葡萄酒。
他却拧过眉不依了:“你还小,不能喝酒。”
“我七岁了。”
李存勖却没得商量的拒绝道:“七岁也小。”
“几岁不小?”李如一下有些气地分辩:“非得像你一样的十六岁才行吗?”
两人谁也不饶过谁的争论岁数,待到他让步哄着她没办法了,又争论杯数——“那,只能喝一杯。”
“三杯。”
“一杯。”
“三杯。”李如不容分说,小嘴一撅,故意撇过头不看他,一副看着办的态度。
直让李存勖低头轻笑,又劝过她:“好吧,三杯。只三杯。”
两个人就这样一张桌一壶葡萄酒,一笼鲜蒸饺的平息了所有唇舌交战。
他们坐的位置靠窗,临着护城河上一座桥,桥那边有人在河边拜织女,桥边一棵不知名的树,落了花飘在河里。
天边黑黑的、紫紫的,映着七夕灯火,还红红的。
李如不禁有些沉迷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可待再要倒酒时,却被李存勖一手按住说:“三杯。只三杯。”
小时候跟勖哥哥偷溜出宫时,婵儿总会代替她呆在蓬莱殿,与芍药一起瞒过秋嬷嬷虔嬷嬷。
总会在大街上遇见偷荷包的小乞丐,会和卖布的老板争长论短,也会欺负一两个强抢民女的京城恶少。
这时李如就特别会利用人们对于小女孩的轻视心理去吸引注意,而李存勖则会藏在她身后的某个角落里准备随时出手。
只要一想到自己背后有个他,似乎什么都不用怕。
原来并肩作战,他们那么早就是了。
看着王寇这样子,徐月不禁想起了过去的李如,那个最爱用装哭伎俩骗人,用将自己置于下位的方式掌控上位的公主。
那个假惺惺的小姑娘。
那一瞬,露天茶棚里的三方目光投向一处,刘台与徐月越过尘土纷扬,只安静坐在茶桌上看王寇对那个拿着发簪的魁梧大汉演戏。
待到咚的一记尸体倒在地上的轻响,引起了所有人侧目而视。
刘台终于站起身跑过去,一把抱起王寇就是跃上棚顶,点脚两下就此消失。
徐月见状,旋即抓过斗笠,提步飞身的追了上去。
余剩下露天茶棚里的人们呆在原地,耳边风声呼啸,脚下尘土纷扬,黄天厚土的颜色便将三人行踪隐匿殆尽。
“杀就杀了,闹这么大?”刘台找到一处枯树边停下来,刚将王寇放下便如此问。
而王寇举起簪子,半是委屈的泪痕尚未干却:“你知他如何得了这簪子的吗?”
这表情让刘台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尚未开口就有一记干净的声音自身后抢先而道——
“你叫什么名字?”
随着声音转身去瞧,只见周围风沙里伫立了一条人影,徐月戴着斗笠半遮过脸。
暮云灰武装衬得她整个人都风姿出绝。
如此直截了当地来挡去路,王寇瞬间一个皱眉,就也直截了当地开口回道:“王寇。”
许是她沙尘迷眼以致得意忘形,等到察觉疏漏,回头却见刘台早不知哪去儿了。
所以苍茫苍穹之下,只有几支枯树枝丫被风一遍遍刮过天际,挠不出痕。
以及徐月不紧不慢的话语——“是成王败寇的‘寇’吗?”
她站在那挺拔如松,浑身透着股凌厉寒意,又不远不近的任由衣摆在两人间一掀一掀,似乎并不打算逼近半步。
王寇闻言,有些调皮的勾起嘴角:“姐姐,你真特别。别人都会以为是豆蔻的‘蔻’呢。”
寇,与蔻。
其实当初王胭收养她时取名为寇,而后世人讹传为“蔻”,阿娘便也放下执念的将错就错。
王寇自己都不甚明晰阿娘此间心境差别,她却是第一个问出了不同的人。
她不得轻嗤一声垂过眸子,不防眨落了眼睫上挂着一滴泪。
只模模糊糊的看着发丝凌乱脸庞,黄沙席卷白云倏尔一齐淹没徐月踪影。
分明言犹在耳,却已无从寻觅了。
头戴斗笠身着武装的女子就像鬼影一样,来得无缘去得无故,问了个名字就走了?
剩下王寇一个人呆在原地,任由北风席卷着沙尘在自己裙边扫荡,然后愣愣地回想于徐月那几句三言两语。
待到刘台悄悄幽幽走到身后,王寇这才恍神过来的吓了一跳:“你去哪儿了?”
他已慢慢转过身,叮铃铃铃的就从自己怀里抽出那根簪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刘台能在眨眼之间顺手摸走,那么再抢想来也是徒劳无功,倒不如据实以告——
这簪子是瑞卿的。
那个魁梧大汉说他在潭州打劫了一个乡野老大夫,谁知老大夫识破了自己下的断魂香,又把这值钱的簪子献来以求保命。
瑞卿的簪子怎会在一个潭州的乡野老大夫手里?所以瑞卿说去蓝衣卫,出了潭州却是……
往西边去的吗?
叮铃铃铃的清脆,坠在风沙里碰撞发出一连串的响,王寇只将最后一句咽下肚子。
自是不露神色,躲过刘台便早早回房安歇。
夜晚客栈里人声渺杳,扑腾几捧凉水洗着小脸,待她再坐到梳妆台前——
额间的花,就显出了原来的疤。
王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额间那一道蜿蜒曲折的伤疤,那一道让她小时候被人骂小妖怪的伤疤。
实是想不起这道额间疤几时伤的了……她只记得自己如何一遍遍点着胭脂描摹它又遮盖它。
然后遏制不住地讨厌它,也许人真的很难接受自己的本来面目吧。
又或大多时候,本来面目带给人们的,都是伤疤。
徐月一到魏州,李存勖就接受了贺德伦献上来的魏博印节,两人商量着给贺德伦封了个大同节度使。
“会背叛朱友贞的人难保以后不会背叛我们。”徐月有些不屑地挑过狐狸眼,望向李存勖。
而他用白布擦拭着一柄小刀上的血迹后,递给了她说:“所以我们以后也可以利用他去策反朱友贞那边的人,丢到并州交由七哥处置,既不杀亦不放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
李存勖坐在凳子上略低过头,李如侧身倚过长柜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见他眉如冷刃斜飞入鬓,目似寒星隐透苍青,鼻梁山根处一丝血迹衬得整个脸庞愈显嶙峋——
继而随着浅浅字句缓缓抬起额头:“而且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人,只有微臣。”
下颚骨线牵动喉结滚动现出几条青筋,一线薄唇抿成淬火刀锋,那种温音韧吻般唤她。
“我的公主。”
徐月不得从那双幽深瞳孔抽神出来,遥望于十字纹花窗里透进来的晨光熹微,洒在每一个处月部族的将士身上。
张承业处置贺德伦或许是最合适的安排吧:“监军大人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她的目光游离于窗外,李存勖却只游离于她,望她眼尾胭脂晕开红痕,似是未醒的芙蓉花酿沁染了一丝血雾。
喑哑低沉与他说,毕竟朱友贞还派了个开封府尹刘鄩率兵攻城,暗作魏博乱军后援。
这块几乎白送给他们的肥肉,怎么着也得咬住了再说。
还有些烧杀抢掠的事如不整顿一番,四五月的天气很快热起来,尸体很快就会在城中堆不住。
于是两人很快行动起来,一个在城内清点兵器,一个在城外重编士兵。
忙忙乱乱的好几天,他们都没功夫说会话,有时不过隔着零星火光与纷扰,远远望上徐月一眼。
只要望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狐狸眼,李存勖便会莫名安心半分。
只要一想到自己背后有个她,似乎什么都不用怕。
再也不像七年前的那般孤绝——
七年前,大唐亡国后的第一年正月,父王李克用病重辞世,才将篡位称帝的朱全忠即遣大军压境潞州。
二十三岁的李存勖一身缟素临危受命……灵堂之外狂风怒号,暴雨如注。
一道闪电径直劈入,火焰瞬间一跃而上,就把纸钱吞噬殆尽。
轰隆隆,雷鸣低沉浑厚,哭声呜咽沙哑,混着某些纷杂不清的吵闹却又好像格外安静。
灵位之下披麻戴孝,唯有一个人面色憔悴的跪于当中。
已经是第七日了。
他就这么恭默守静的闭门不出为父服丧,李克用尚且尸骨未寒,而这七日人间却已发生了很多事呢。
史敬镕立于暗处,看着自家小主人把信笺一点一点染上火光,以待垂目听令。
然而那具年轻瘦削的身体还未发出一个音节,监军张承业即是砰的破门而入,裹挟满怀风雨急声而唤:“世子!”
正月里天还冷,夜已深,寒意峭。
李存勖微嗽几下,即将握起的拳放在了自己膝盖上,就被拉出一条悠长人影——
那个人影立于他身后,带出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阴恻恻的天空。
寒风吹到李克宁的脸上,只见他勾起嘴角:“侄儿仁孝,为父守灵七日不出,枯槁如斯……”
兀地,李克宁一下停住,似乎就在等些什么。
可现在就算不过一个后背,李存勖也是稳如磐石的不动分毫,一张一张烧着纸钱,咳嗽都没有了,再不像七日前……在李克用病榻旁的那样。
原来不过七日,这座大殿就能锻造炼化一些东西。
待到最后一角纸钱灰飞烟灭,李存勖眸色微闪,似被迷了一瞬漏光。
然而下一刻,便是蓄出颗热泪滚落在火光跳跃里,勾勒过他如骨嶙峋的侧脸。
接着李存勖抓住衣袍站起身来。
这时站在一侧的张承业立即倾身上前而扶,另一边史敬镕却销声匿迹地退出大殿去了。
然后李克宁,这才终于见到了……晋阳城的继承人。
忽的白光一晃,闪电飞速划破了满目黑暗,然而那张俊朗脸庞还未看清什么……
轰隆!雷鸣又起,随后噼里啪啦的声音噪杂人耳,只是连绵不尽的雨。
风吹衣袂,翩跹如蝶,人头攒动,汹涌似潮。
“叔父。”李存勖开口轻唤,把他没说完的话说下去:“先父故去,还未入葬,侄儿悲恸,年纪又轻,不通庶政……若有要事,还劳叔父自行其是,为侄分忧呐。”
自行其是。
李克宁冷笑一声,走到廊下收伞一敬,做足礼数道:“敢问贤侄,现下朱全忠围攻潞州,李嗣昭困守孤城,周德威驰援未归,此事……该当如何?”
“叔父觉得,应当如何?”
雨声滴滴答答,风声呼啸不已。
李克宁正欲开口,不防旁边小门吱呀一声,两条人影从中而出——
正是曹玉娥扶着刘银屏一面缓步而来一面开口接道:“大人之见,必为妥当。”
“大人一向德高望重,小儿虽已承袭王位……”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就已走到自己面前:“恐不足以当事,甚难服众。”
李克宁突然心底冒汗,到底怎么回事?李存颢没有挟持太夫人?再看李存勖依旧恭谨谦良的站在张承业身边,聆听母亲们的教诲。
“不说十三太保手掌精兵、战功显赫,就是依循旧制……兄终弟及也更合乎惯例。”
一语方毕,刘银屏的手便上了李克宁的肩:“所以不如暂请大人治理军务,一并决断。”
“可好?”话音刚落,曹玉娥的目光就越过一众旁人,望向窗外。
紧接着,脚步声、盔甲刀枪交碰声细细碎碎一阵骚乱,噔的一下,但见史敬镕带着处月部族把李克宁的人马围了起来,恭声唤道:“狼主。”
而此刻,李存颢仍然不见踪影。
李存勖闻言提步上前,越过李克宁和曹玉娥、刘银屏,身子遮住了李克用的灵位,重新立于整座灵堂的中心位置,隔槛而问:“何事?”
“属下巡查期间擒一反贼,业已伏诛。”
“呈上前来。”
话毕,只见史敬镕提出一只红色包裹,两下解开嚓一抖落——
李存颢!
残破的头颅热血未干,嘀嘀嗒嗒的淋漓一地,直令人骇目惊心。啪嚓!又是电闪又是雷鸣,曲折的光摹着诡谲的脸,余有一片晦暗。
此时此刻,不防张承业忽尔出声提醒一句:“大人,您还未回太夫人话呢。”
李克宁瞬间被惊得一颤,随即抱拳拱手而答:“兄长之命,以儿属我,谁敢易之!”
惊叹符号的语气,讳莫如深的天空,笼罩着每个人的面容每个人的身影。
李存勖,亦如是。
在这电闪雷鸣里,在这噤若寒蝉中,清清楚楚又冰冰冷冷。
未防一阵风急雨骤马蹄隆隆,却是满头白发的李嗣源正从宫门狂奔而来,朗声起奏:“潞州军报!潞州军报……”
轰隆——轰隆……轰隆隆!
李存勖一个箭步飞身上前,不得就把负于身后的拳头攥紧了问:“叔父,你刚才说什么?”
“大唐已亡,潞州战凶,不若附梁。”
“叔父!”
不待话毕,李存勖一记怒斥急速打断,声沉沉意赳赳的引过李克宁抬头望去:“叔父,可还记得先父遗言?”
他扭过头,直面于李克用的灵位朗声而道:“梁,吾所仇也。”
“燕,吾所立也。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诵及此处深切哀恸,竟是渐有泣音。
“誓复大唐、社稷。”李存勖说着又猝地后退一步,半侧过身子盯住了李克宁的眼睛,慷慨顿挫:“今皆背约、附……贼。”
他瞪死了他,不知不觉间早就双目通红:“儿定伐之。”
一字一句听得李克宁心神俱震几乎将倒,但李存勖已然走到自己跟前,嚓的抓住他手臂,用尽力气誓要说完最后一句:“至此,本王方能死而无憾矣!”
死、而、无、憾。
他的声音清澈响亮字正腔圆地在灵堂里回荡着,那么纯净高亢,分明还是少年,却已背负先人遗愿、前朝余恨了。
原来少年,根本都来不及成为少年……
嘭的一记惊天巨响连起疾驰电光在屋外划过,只让李克宁咚的双膝跪地,畏惧陡生:“叔父知错了!”
错?
李存勖一个拧眉含泪而笑:“这怎么是‘错’呢?”
然后下一刻,眼里滚出一颗颗半带颤声泪珠,就是喟然而叹:“是背叛啊。叔父……”
晋之所存始因唐矣,唯为唐耳,终以唐也。
接着李存勖卸去力气般垂眸拭泪,然后叮的挥手拔出李嗣源佩剑,一下眨眼就插入了李克宁身体。
而嗬嗬呜咽不过涓涓血流……再一低头,人已气绝。
一剑封喉。
他很少用剑,手太生了,刃上嘀嘀嘀的血珠一颗颗砸下去,只见李克宁躺在地上,睁着那双僵硬鱼眼。
就是再也望不到李克用的灵位了呢。
大殿里安安静静的,好像所有人都在他身边,李存勖却要一个人一步一步坚定不移的往前走。
一步一步拖拽着那条缥缈悠长的虚影,走到这座灵堂大殿的门前——
抬起肩臂抓紧门框,只让根根指指捏起骨节分明。
呲啦啦一寸一寸竭力推开合闭的重量,声音吱呀昭示陈年朽木,一点一点一丝一丝,风雨就此裹挟了黑压压的人马飘摇而来。
他也不过任其侵蚀着撕咬着白色丧服、红色血点,一力承受过张承业的昭告,一干承担起晋王的使命。
是年大唐已亡公主久失、父王新丧,是年外有强敌内乱将息,是年狼环虎伺……
李存勖却又只身披甲,征战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