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老宅门槛后面,指甲深深抠进门板裂缝里。
女尸的指甲还在我掌心发凉,那道血痕像条蜈蚣趴在掌纹上。
门外槐树影子突然晃得厉害,明明没有风。
四个纸人抬着枣红小轿从树影里钻出来,轿顶流苏随着纸人僵硬的步伐簌簌作响。
它们脸上用朱砂画着腮红,墨汁勾的眉眼在月光下晕开,在惨白的竹骨纸上洇成两团黑雾。
领头纸人瓜皮帽下突然渗出黄褐色的绒毛,我后槽牙猛地发酸——那是黄皮子的毛。
轿帘被枯树枝似的手指挑开时,我摸到了门后爷爷砌墙剩下的鹅卵石。
黄九爷跳下轿子,大红绸缎喜服下摆沾着泥浆,金线绣的卍字纹在月光下泛着青。
它像人一样站立着拱起前爪,嘴角咧到耳根:“小伙子别害怕,借你家娘子结个善缘。”
我手心的汗把鹅卵石浸得打滑。
这些精怪最会钻空子,门槛外三寸正是老宅风水眼,爷爷说过戌时不能跨过界碑。
纸人抬着的轿子正卡在界碑与槐树之间,像条横在阴阳界的蜈蚣。
黄九爷寿衣领口突然鼓起个肉瘤,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到喉结位置。
它吐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砸在门槛上,竟是颗发霉的铜纽扣——去年腊月二叔棉袄上掉的扣子。
我后背瞬间绷紧,原来从那时起这畜牲就在踩点。
“新娘子的盖头该换了。”黄九爷抬起爪子,纸人轿子里突然飘出件血红的嫁衣。
那料子薄得像层皮,袖口还缀着几根黄毛。
我喉咙发紧,突然想起女尸棺盖上那滩像极了指痕的水渍。
槐树上的夜猫子突然厉叫,纸人脖颈同时发出竹篾断裂的脆响。
我趁机将鹅卵石砸向黄九爷脚下——爷爷说过,沾了童子血的石头专破障眼法。
石头落地溅起青烟,露出轿子底下盘根错节的黄鼠狼尾巴,每条尾巴尖都系着截人指骨。
黄九爷的笑声像瓦片刮锅底,寿衣前襟猛地敞开,露出密密麻麻的乳头——这畜牲起码吃了二十个奶娃子!
它爪子拍地,纸人突然膨胀成真人大小,朱砂画的嘴裂开淌出黑血。
我被逼得倒退撞上棺材,桃木剑扫过纸人腰腹竟迸出火星。
有个纸人突然张嘴咬住我手腕,棉絮里钻出的黄毛缠上小臂,皮肤立刻浮起水泡。
混乱中铜镜从怀里滑出,镜面照到女尸棺椁时突然嗡鸣,棺盖缝里渗出白雾。
“娘子别急!”黄九爷突然尖啸,三条尾巴缠住房梁倒吊下来。
它爪子离我天灵盖半寸时,棺材里传来指甲刮木头的声响。
女尸的右手不知何时探出棺外,青灰色的指甲正插进黄九爷尾巴根。
尸香浓得呛人,我趁机用铜镜照向纸人。
镜中宫装女子的脸突然转向我,簪子上的珍珠滚落,变成血珠砸在镜面上。
被血珠溅到的纸人惨叫着自燃,火苗却是诡异的碧绿色。
黄九爷挣脱时扯下半截尾巴,黑血喷在棺材板上滋滋作响。
它蹿上房梁的姿势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狗,大红喜服褪成惨白孝衣:“李家的债还没完!”纸轿轰然炸开,漫天纸灰凝成个硕大的卍字压向棺椁。
我扑过去用铜镜抵住符咒,镜背突然裂开的纹路冻僵了手指。
女尸的手突然抓住我手腕,那道血痕像活过来似的钻进她指甲。
白雾中她心口的青光闪了闪,黄九爷的咒符顿时碎成渣滓。
畜牲的嚎叫渐渐消失在坟地方向。
我瘫坐在棺材旁,看着铜镜裂纹里渗出的血丝,突然想起爷爷醉酒后说过的话:黄皮子报仇,三代不绝,它们最爱在仇家后辈成亲时来讨风流债。
女尸的指甲不知何时缩回去了,只在我掌心留下个梅花状的血印。
槐树影子里似乎还有东西在笑,我攥紧裂开的铜镜,突然发现棺材板内侧刻着几道新鲜的抓痕——看走势,分明是“亥时三刻”四个字的起笔。
黄九爷的嚎叫还在耳膜上打转,我撑着棺材板起身时,掌心的梅花血印突然刺痛。
铜镜裂痕里的血丝正顺着纹路往镜框爬,像条细小的赤链蛇在啃食水银。
槐树影子突然矮了半截,月光把门槛外的碎纸灰照得发蓝。
“小畜生倒是比你爹有种。“沙哑的声音从房梁滴下来,黄九爷倒吊着的尾巴尖还在淌黑血。
它爪子勾着片碎瓦当,瓦片上的青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黄蜷缩,“可惜李老鬼没教你,黄仙的尾巴碰不得——“
我后颈汗毛突然竖起。
去年中元节爷爷抱着酒坛说过,黄皮子每断一尾就多十年道行,但断尾处的怨气能引来百鬼哭坟。
棺材板上的黑血此刻正凝成水珠往棺缝里渗,女尸的指甲刮擦声突然急促如雨打芭蕉。
黄九爷的独眼眯成缝,断尾处窜出三缕黑烟凝成小黄鼠狼的形状。
它们蹿下房梁时带着腐肉味儿,我慌忙摸向腰间却抓了个空——桃木剑不知何时断成两截,切口整齐得像被什么利齿咬过。
最肥的那只黑烟幻兽突然膨胀成车轮大小,獠牙上还挂着半片指甲盖。
我踉跄后退撞翻供桌,香炉灰扑了满脸。
混乱中摸到块硬物,竟是爷爷那柄包浆的铜秤砣——去年他称糯米镇煞时用过,秤杆上刻着的“镇“字硌着掌心发烫。
“秤砣打鬼矮三寸!“我吼着爷爷常挂嘴边的话砸过去,黑烟幻兽却灵巧躲开。
秤砣砸在窗棂上迸出火星,照亮墙角那滩水渍——月光下分明是只女人的手掌印,五指纤长得不像活人。
黄九爷的笑声突然卡在喉咙里。
女尸棺盖缝隙里渗出的白雾正缠上它剩下半截尾巴,雾里隐约可见青色血管在流动。
我趁机抓起供桌上的陈年雄黄酒,咬开瓶塞朝幻兽泼去——前年端午爷爷用这招逼退过偷鸡的黄皮子。
酒液沾到黑烟的瞬间爆出噼啪声,腐臭味里混进硫磺气息。
最小那只幻兽突然调头扑向棺材,却在触及白雾时化作一滩黑水。
我抄起断剑插进黑水,桃木焦黑的截面竟长出几簇白绒毛。
“好个借阴养阳!“黄九爷的寿衣突然鼓成球,前襟密密麻麻的乳头开始渗血。
它爪子拍地激起阴风,纸灰凝成的卍字符竟重新聚拢。
我后背贴上冰凉的棺木,突然感觉有根手指在脊梁上写字——是女尸隔着棺材在划拉!
铜镜突然从怀里跳出悬在半空,裂纹里的血丝织成张蛛网。
镜中宫装女子的发髻散开,青丝缠住黄九爷的脖子。
它爪子撕扯头发时,我瞥见镜面倒映的棺材内部——女尸心口嵌着块八卦铜镜,镜面正对着她咽喉处的朱砂痣。
黄九爷的尖叫震落瓦片,它脖颈被发丝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我摸到棺椁边缘的凸起,用力一按竟弹开暗格——里面躺着爷爷的犀角印章,印纽雕着睚眦。
去年迁坟时见过这物件,爷爷说这是李家祖传镇尸的宝贝。
印章按上铜镜的瞬间,整个老宅的地面开始颤动。
女尸的指甲突然穿透棺木抓住我脚踝,寒气顺着腿骨往上爬。
黄九爷趁机挣脱发丝,断尾处喷出的黑血凝成个婴孩形状扑向棺材。
“砰!“
雄黄酒瓶在婴孩幻影上炸开,我这才发现酒液里混着自己的血——方才被纸人咬破的手腕还在渗血。
血酒沾到黑婴的瞬间,女尸突然在棺中发出叹息般的吐息。
白雾裹着黑婴缩回黄九爷体内,它肚皮立刻鼓出个人头大小的包。
“好...好得很!“黄九爷的嘴裂到耳后,露出沾着鸡毛的尖牙,“李家的童男子配上活尸血,倒是炼蛊的好材料。“它爪子挥向供桌,蜡烛突然爆燃成绿色火球。
我滚向门边时撞翻米缸,陈年糯米混着香灰扬了满天。
黄九爷在米雾中惨叫后退,寿衣烧出蜂窝状的洞眼。
趁机抓起门槛缝里的铜钱串——这是爷爷生前布的“五帝拦路阵“,铜钱已长满绿锈。
铜钱砸中黄九爷眉心时,它独眼里映出我背后景象:女尸不知何时坐起身,苍白的手指正在棺盖上画符。
她脖颈处的朱砂痣裂开细缝,爬出只碧玉色的甲虫。
黄九爷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嚎,转身扑向窗棂。
纸人残骸突然活过来缠住它双腿,朱砂画的眼睛淌出血泪。
我抄起断剑刺穿它左爪钉在地上,剑身却被黑血腐蚀得滋滋作响。
“小郎君且慢!“黄九爷的人脸突然变成慈祥老者模样,“你可知这女子为何七窍塞着朱砂?
她腹中可是怀着......“
女尸的指甲突然刺入黄九爷后颈,后半截话变成咕噜噜的血泡。
铜镜自发飞到她面前,镜中女子竟勾起唇角。
黄九爷的身躯急速干瘪,最后化作张黄鼠狼皮飘落在地。
我瘫坐在狼藉中,看着女尸缓缓躺回棺内。
她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断口处闪着银光——和爷爷那柄断了的烟袋锅材质一模一样。
铜镜裂纹里的血丝正往缺指处汇聚,凝成颗米粒大的红痣。
槐树影子突然恢复正常,月光照亮棺材板内侧新添的抓痕。
我凑近细看,那些凌乱划痕竟组成了个歪扭的“寅“字,而爷爷临终前在地上写的最后个字,正是“寅时三刻莫启棺“。
远处坟场方向传来似哭似笑的尖啸,夜风卷着黄鼠狼皮的臊味扑在脸上。
我攥紧犀角印章,突然发现印章底部沾着点胭脂——和女尸唇上褪色的红一模一样。
黄九爷的皮子在地上窸窣作响,我盯着掌心血印发怔时,那团干瘪的毛皮突然鼓胀如注水猪脬。
腥臊气扑面而来,金钱剑的铜绿在月光下泛起血锈——方才情急之下竟没发现这剑是爷爷压在祖宗牌位下的那柄。
“李家小儿!“黄鼠狼皮里传出闷吼,三根断尾从皮囊裂缝里钻出,沾着黑血在地上写符咒。
我抄起供桌残腿砸过去,断木却在半空被无形利齿啃成刨花。
铜镜裂纹里的血丝突然绷直,镜面映出黄九爷真身正附在槐树虬根处,独眼泛着幽幽绿光。
腕间伤口火辣辣地疼,我抹了把血涂在金钱剑上。
剑身铜钱突然发出蜂鸣,红绳烫得几乎握不住——这才想起爷爷说过,五帝钱浸过黑狗血,遇童子眉间血会现真火。
黄九爷的真身被剑光照得显形,树根处鼓起个肉瘤,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人牙。
“你当那棺材里的真是睡美人?“黄九爷的声音混着树根断裂声,槐树皮簌簌剥落露出张老太婆的脸,“她腹中鬼胎吸了李家三代阳气,今夜子时......“
我纵身扑向槐树,金钱剑擦着树皮划过却削下片带毛的皮肉。
那肉片落地变成只缺耳老鼠,尖叫着钻入地缝。
黄九爷的蛊惑像蛛丝缠上太阳穴,眼前忽然浮现女尸棺中景象——她腹部微微隆起,肚皮上浮动着蛛网状的青筋。
舌尖被咬破的疼痛唤回神智,血腥味在口腔炸开。
八个纸人从槐树影子里爬出,这次它们脖颈挂着麻绳,绳结上串着兽齿。
领头纸人突然张开空洞的嘴,吐出团沾着口水的黄毛——正是我去年在坟场丢的护身符!
金钱剑横扫而过,红绳突然燃起幽蓝火焰。
被火舌舔到的纸人发出老妪哀嚎,棉絮里爆出数十只幼崽大小的黄皮子。
这些畜牲叼着人指骨做的口哨,尖利哨音震得耳膜刺痛。
我左脚的布鞋突然收紧,低头看见鞋带不知何时变成条细尾,正往肉里勒。
“你爹当年也这么倔。“黄九爷真身从树根转移到井沿,爪子拍得青苔翻卷,“可惜他生辰八字......“话尾被金钱剑劈断,剑锋卡在井绳里迸出火星。
断裂的麻绳突然活过来缠住手腕,绳头分明是条僵死的白蛇。
幼崽们趁机一拥而上,獠牙撕扯裤脚。
混乱中撞倒晾衣架,竹竿横飞着戳穿三个纸人。
被刺穿的纸腔里掉出串铜钥匙——正是二叔离家时带走的那把!
黄九爷的狂笑震得井水翻涌,我这才惊觉它每句话都在揭李家伤疤。
发狠将金钱剑在掌心伤口上狠狠一擦,血浸透铜钱孔洞。
剑身突然滚烫如烙铁,烫得幼崽们吱哇乱叫。
有个胆大的蹿上肩头,被我用剑柄砸中天灵盖,头骨碎裂声混着脑浆溅在槐树干上。
黄九爷真身所在的井沿突然塌陷,露出个埋着陶罐的土坑——罐口封着的,是爷爷那件染血的汗衫!
纸人们突然集体僵直,朱砂画的眼珠转向东方。
月光不知何时染上淡青色,女尸棺椁缝隙里渗出更多白雾,在地面凝成个模糊的八卦阵。
黄九爷的咒骂变得含混不清,真身开始往陶罐里缩。
我趁机掷出金钱剑,铜钱在空中散开成锁链形状,却被他用断尾卷住井绳格挡。
“小郎君看身后!“它突然尖啸。
棺盖碰撞声真引得我回头,却见女尸的左手正悬在棺外,指尖凝着滴银白色液体。
就这分神刹那,黄九爷真身已缩进陶罐大半,剩余两条尾巴疯狂拍打井壁,震得陶罐上的符咒纷纷剥落。
我扑过去扯住它残余的鬃毛,指尖触到个硬物——竟是半枚玉扳指,内侧刻着二叔的乳名!
震惊时被它反手抓破手背,黑血混着我的血滴在陶罐上。
罐身突然浮现血色咒文,与女尸棺木上的抓痕如出一辙。
金钱剑此刻红得发亮,剑柄处的康熙通宝突然脱落,滚到棺椁下方发出空响。
黄九爷趁机完全钻入陶罐,罐口封泥自动合拢前,它最后的话混着井水腥气飘出:“戌时三刻......看紧产妇......“
八个纸人同时自燃,火光照亮棺材板内侧新添的抓痕。
那歪扭的“寅“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血画的箭头,直指院中老槐树。
我攥着半枚玉扳指瘫坐在井边,金钱剑散落的铜钱正在地上微微颤动,摆出个残缺的卦象。
井水突然咕咚冒泡,陶罐在水中浮沉三次后彻底沉底。
金钱剑的最后一枚铜钱滚到脚边,满身绿锈的乾隆通宝突然立起旋转。
我伸手去抓时,棺中传来指甲叩击木板的脆响,三长两短,正是爷爷生前教过的煞鬼拍门节奏。
铜钱旋转带起的风扑在脸上,竟有股子铁锈味的腥甜。
我捏住铜钱的瞬间,女尸叩击声突然转为急促的七下——这是爷爷下葬时,棺材落穴前匠人钉镇魂钉的次数。
井水泛起涟漪,水面浮现的却不是我的倒影。
月光穿透陶罐在水底映出张肿胀的人脸,嘴角还粘着片黄鼠狼毛。
我认出那是十年前淹死在枯井里的货郎,他脖颈处赫然也有枚朱砂痣。
掌心血印突然灼烧般剧痛,梅花状痕迹渗出银白液体。
棺椁缝隙里同步传来吮吸声,女尸青灰色的指甲正顺着血迹方向延伸。
金钱剑残存的铜钱突然跳起贴住棺木,摆出个“囚“字卦象。
槐树根部的泥土开始拱动,我摸到那串从纸人腹中掉出的铜钥匙。
钥匙齿痕与二叔离家前配的那把完全吻合,只是齿槽里嵌着几根花白头发——和爷爷临终前散落在枕头上的一模一样。
“戌时三刻......“黄九爷的余音突然从井底炸响,陶罐碎片混着血水喷涌而出。
某块碎陶片上粘着半张黄表纸,上面用血写着我的生辰八字,背面则是女尸棺内抓痕的拓印。
铜镜裂纹里的血丝突然集体转向西方,镜面映出老宅西墙根下埋着的陶瓮。
那是我八岁时和爷爷一起埋的镇宅物,此刻瓮口封泥裂开,露出截缠绕红线的婴儿腿骨——骨节处刻着二叔的乳名。
棺中女尸突然发出声轻笑,银铃般的声响震得供桌香灰凝成个人形。
那人形弯腰拾起黄鼠狼皮,月光下显现的面容竟与镜中宫装女子有七分相似。
我踉跄后退撞到米缸,陈年糯米顺着缸沿淌出,在地上汇成个歪斜的“孕“字。
远处荒坟方向传来唢呐声,曲调却是迎亲的《百鸟朝凤》。
槐树影子突然暴涨吞没界碑,树皮皲裂处渗出胶状黑血,蜿蜒着爬向女尸棺椁,在棺材板内侧抓痕旁凝成个崭新的“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