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蝉鸣格外聒噪,颍川郭氏府邸的朱漆大门前,十余辆装饰着各色家徽的马车将青石路堵得水泄不通。
门房老仆擦拭着额头的汗珠,望着那些捧着礼盒的士族子弟,不禁想起几年前门可罗雀的惨淡光景。
颍川同乡赵家和其他士族纷纷登门上访,想要拿到收购洛阳郭家产业的机会,郭嘉顺水人情,当即应允。
“颍川陈氏家主到——”
“河内司马氏少公子到——”
随着司阍悠长的报门声,郭嘉端坐在正厅的紫檀木凭几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汝窑天青盏的冰裂纹。
透过缭绕的沉香烟雾望去,那些故作从容的士族们仿佛成了提线木偶,连他们腰间玉珏相击的脆响都像是精心编排的韵律。
“主公,赵氏车驾已过铜驼街。”
戏志才踩着麂皮靴踏过青石砖,玄色广袖里滑出一卷竹简,“这是各世家递来的拜帖,太原王氏欲以三座盐井换城东三间药铺。”
郭嘉接过竹简却不展开,目光落在庭院西侧正在操练的虎贲卫。
典韦赤着上身挥动双戟,古铜色肌肉在烈日下泛着油光,许褚的九环刀劈开空气时带起尖锐啸声。
“今日又有三家递了拜帖。”
戏志才捧着竹简,腰间挂着新制的铁算盘。
“告诉王氏,城东药铺昨日已被陈留卫氏定下了。”
郭嘉抿了口苦丁茶,喉间泛起熟悉的涩味,“倒是城南两间临着洛水的粮仓......”
话音未落,前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公子,赵府的车驾已至东角门。”
护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铁甲摩擦声由远及近。这位护卫统领立在廊下,蓑衣上的雨水正顺着玄铁甲片往下淌。
郭嘉眼底掠过精芒,将茶盏轻轻搁在青玉镇纸上:“让郭总管带人先去账房候着。”
他起身整理衣襟,月白色蜀锦深衣上的暗银云纹在烛光中若隐若现。场面是要拿捏的,面子是要死装的。
廊外雨声渐急,却盖不住前厅传来的嘈杂人声——自半月前放出要变卖洛阳产业的风声,颍川各世家派来的说客几乎踏破门槛。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典韦洪钟般的嗓门:“赵家郎君到!”
身着月白深衣的赵俨跨过门槛,身后跟着两位家仆抬着漆木礼箱。
他腰间玉佩穗子打结的样式,正是少年时在颍川书院读书时流行的式样。
转过九曲回廊,远远望见赵俨立在滴水檐下。
这位昔日的颍川神童如今裹着半旧的鸦青大氅,正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出神。
郭嘉指尖微顿,茶盏边缘凝着的水珠坠在石案上,溅开半朵墨梅。
隔着三重月洞门,赵俨青衫玉带的身影正被管家引着穿过回廊,腰间佩的错金螭纹剑璏在日头下闪着细碎金光。
郭嘉起身时广袖带翻茶盏,琥珀色茶汤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
“奉孝!”赵俨远远便拱手作揖,广袖翻飞间露出内衬的云雷纹
带起腰间玉佩叮咚,清癯的面容上浮起苦笑:“奉孝兄,今日又要劳你破费了。”
“伯然兄说笑了。”郭嘉笑着摆手,示意典韦将人引入内室。
鎏金错银的铜雀灯映着两人身影,在青砖地上拖出摇曳的暗影。
侍者奉上茶点时,赵俨的手指在酸枝木案几上敲出急促的节奏,这是他们少年时辩论天下大势才会有的小动作。
“家父遣我来......”话到一半却哽在喉头,耳尖泛起的薄红泄露了窘迫。
这个在史书中曹魏的治世能臣,此刻不过是个被迫与挚友谈生意的世家子。
书房内沉香袅袅,郭嘉展开舆图时,赵俨注意到他指尖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子——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痕迹,正被穿越者精心改造成合乎逻辑的模样。
舆图上朱砂标注的产业星罗棋布,恰似棋盘上蓄势待发的棋子。
“这是洛阳十二处商铺的地契。”郭嘉将漆盒推向赵俨,盒中帛书上的朱砂印鉴鲜艳欲滴,“按市价七成折算,明日便可交割。”
郭嘉看着这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也是非常热情,将负责记账的郭氏总管引给赵家,当即就同意了这桩买卖。
赵俨执文书的手忽然顿住,羊皮卷轴上密密麻麻的账目让他瞳孔微缩:
“城南三处铺子也在其中?去年黄巾作乱时,这些可都是能生金蛋的母鸡。”
他抬头时,正对上郭嘉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城南这三间药铺,就当贺令尊五十大寿的薄礼。”
郭嘉突然将舆图推过去,羊皮卷轴撞翻了青铜朱雀灯台。
跳动的火光里,他看见赵俨瞳孔骤缩——那三间药铺正卡在赵氏商队进出洛阳的咽喉要道。
郭嘉拉着赵俨走到一旁,看着这位从小便名冠乡里,但唯独就爱和自己来讨论天下大事的神童朋友一来自己就满心欢喜。
嘿嘿嘿。
庭院里刻意摆放的十二面云雷纹铜镜将暑气折射成细碎光斑,照得跪坐在西厢的赵家管事们额角渗出细汗。
赵俨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他当然知道这位总角之交的手段:
去年黄巾作乱时,正是郭嘉以“平定流民”为名,将颍川十七县的药铺尽数收入囊中。
如今屏风后若隐若现的族徽,与当年那些被“义军”焚毁的商号何其相似。
当赵俨颤抖着手摸向怀中地契时,郭嘉突然按住他手腕。
赵俨猛地抬头,正撞进那双藏着千年智慧的眼眸。
“伯然可知董仲颖昨日宴会时,席间摔了多少玉杯?”
不等回答,郭嘉指尖划过舆图上皇宫的位置:
“十七个。十七个玉杯碎在未央宫阶前。”
他忽然压低声音,吐息扫过赵俨耳畔,“赵氏若要全身而退,当效法狡兔。”
郭嘉挥手让总管退下,铜漏的滴答声里,赵俨额角沁出汗珠。
窗外传来操练部曲的呼喝,三百重甲踏得地面微震。
“伯然可知洛阳米价几何?”
郭嘉忽然开口,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画圈,“上月斗米三十钱,今晨已至五十。”
青铜兽首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将满室檀香氤氲成淡紫色的雾霭。
郭嘉披着月白锦袍斜倚凭几,修长手指摩挲着汝窑青瓷茶盏,目光却始终盯着对面侃侃而谈的青年。
案上《盐铁论》竹简半卷,正被穿堂风拨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赵俨作为颖川四大名士之一,熟读经史,精明强干。岂能不知其中的利害?
赵俨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乍现:“西凉军强购战马,市面流通的五铢钱比去年多出三倍。”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头敲击,那是少时辩论养成的习惯,“但真正推高物价的,还是是洛阳十三家豪族联手吃进房产地契——他们在逼董卓的部将无处置业。”
“奉孝且看这洛阳米价。”赵俨将手中绢帛铺展在紫檀案上,指尖点在墨迹未干的数字:
“这米价还在上涨,可市面上的货船并未减少,粮仓也未见空虚。”
他忽然起身推开雕花木窗,指着远处洛水码头林立的风帆,“那些满载粮草的商船,分明都在各世家私库里来回周转。”
“董仲颖以为收买何进旧部就能立足洛阳?”
赵俨突然转身,袖中滑出一卷书又说道:
“当年孝灵皇帝时,段颎率西凉军平定羌乱何等威风,最终却被宦官王甫构陷自尽。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他翻开泛黄的书页,指尖重重戳在段纪明列传上,“西凉豪强与洛阳士族,从来就是油与水。”
窗外蝉鸣忽然尖锐起来,郭嘉瞥见典韦魁梧的身影在廊下闪过,知道是许褚带着新收的并州铁匠来报。
但他仍保持着慵懒的坐姿,示意赵俨继续说下去。
“如今各世家表面上争相购置田产商铺,实则暗通款曲。”
赵俨从怀中掏出五枚铜钱摆成梅花状,“弘农杨氏买下西市三十间铺面,次日就转手给河内司马氏。颍川荀氏收购的漕运船只,昨夜半数停进了陈留卫氏的私港。”
他突然将五枚铜钱叠成一柱,“这是在给董卓织一张蛛网啊。”
郭嘉的茶盏停在唇边。
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没落士族的代表,不懂后代经济模型的古人,竟能通过市井传闻拼凑出真相,不禁暗叹东汉士族的政治智慧。
茶水在紫檀木案上蜿蜒成河,郭嘉注视着逐渐被浸湿的铜钱。
他知道赵俨的分析完全正确,历史上董卓确实被士族经济战逼得走投无路。
董卓代表西凉豪强,必然不会被洛阳士族接纳,如今价格抬升其实也是洛阳士族背后推动,想要排挤西凉的势力买入。
现如今洛阳士族齐心合力收购洛阳产业,为的就是不让董卓立足。
这也是为什么各个大家争先前来收购郭氏在洛阳的产业。
即使不运营,转手就能高价卖给洛阳世家们,无论怎么说都是大赚一笔钱,还能大捞一笔政治资本。
但作为穿越者,他更清楚那些峨冠博带的世家大族,终究低估了武夫掀桌的破坏力。
郭嘉突然起身推开北窗,让正午的烈日直射进来。十二面铜镜同时转向,刺目的光斑恰巧落在庭院中几株蔫萎的牡丹上:
“子然兄可曾注意?这洛阳城里的牡丹,今年开得格外艳烈。”
“花开得艳,是因为...”赵俨声音发涩。
“因为根须早已腐烂。”郭嘉说道。
郭嘉抚摸着窗棂上新雕的饕餮纹,“就像这洛阳城,表面金玉满堂,实则地动山摇。”
他突然转身,袖中滑出一枚特制的郭氏商队纸票,钱孔处赫然刻着细小的“郭”字。
“子然可记得颍川书院后山的白檀?”郭嘉突然问道。
当年我们常在那棵百年古树下辩论,赵俨总说树根深入岩缝方得参天之姿。
此刻他眼神闪烁,郭嘉继续道:“如今洛阳看似繁华,实则如朽木雕花。董仲颖...”
郭嘉顿了顿,改用称呼:“董卓那西凉莽夫,不过是在朽木上浇油纵火。”
“伯然兄。”
郭嘉忽然抬眸,琥珀色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他指尖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圈。
“洛阳就像这茶汤,看着澄澈,底下可沉着董卓二十万西凉兵的铁甲。”
“伯然兄可曾想过...”
郭嘉忽然用银簪拨亮烛芯,跃动的火光在他眉宇间投下阴影,“当狼发觉掉进陷阱时,第一反应是什么?”
赵俨正要回答,却被郭嘉抬手制止。窗外传来典韦压低嗓音的呵斥,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狼会咬断自己的腿。”
郭嘉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出洛阳城廓,“然后拖着血淋淋的残躯,把整个猎场烧成白地。”
他指尖划过西北角的谷门,“当年项羽火烧咸阳宫,可曾考虑过那些奇珍异宝?”
赵俨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郭嘉在“谷门”旁写了个“董”字,又在“南宫”位置画了团火焰。
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去年在太学见过的西域商人,那些胡商讲述草原故事时,也喜欢用葡萄酒在羊皮上勾画。
“奉孝是说...”
赵俨的声音突然干涩起来,“董卓会效仿楚霸王?可洛阳是光武皇帝龙兴之地,他怎敢...”
“正因为是光武龙兴之地。”
郭嘉突然起身推开所有窗户,夏夜的热风裹挟着远处平乐观的钟声涌进来。
“当士族用两百年的礼法织成罗网,董卓这种边陲武夫,只会用两百斤的火油来破局。”
赵俨浑身剧震,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乐进适时带着巡夜卫队经过,铁靴踏地的声响掩盖了我们的对话。
郭嘉伸手替他拂去肩头落花,压低声音:
“不出三载,此间必成焦土。伯然若信我,今日所购产业,当速速转手兖州。”
月光爬上飞檐时,赵俨的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郭嘉转身望着庭院中堆积如山的礼箱,突然轻笑出声。
戏志才捧着新制的铁券文书趋前,郭嘉却在摇曳的烛火中,看见了自己映在青铜镜中的倒影——广袖深衣下,那个历史学博士的灵魂,正在这个乱世悄然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