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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翔在混沌中睁开双眼,脚下波浪滔天。

她举目四望,浊浪在幽蓝天幕下回旋成万顷漩涡。

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树木。

联想到刚才的息壤筑堤,她瞬间明悟,这便是当日那场洪水。

可是……我不是死了吗?

她垂首凝视自己的手掌,依旧光洁似美玉,莹白如初雪。

苍灰色的纹路早已消失无踪,但心脉之中仍残留着息壤灼烧的隐痛,如同千万条赤蛇在经络间游走。

还未等她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水面忽有磷火明灭。

她凝神细辨,骇然惊觉那万千漩涡中心都有一张惨白的人脸,每张面孔的眼窝处都盛开着血色睡莲。

这些溺魂的嘴唇翕动着,无声的话语裹挟着河底沉沙,在她脚踝处凝结成青黑色的锁链。

本能驱使她挽弓搭箭,可抬手握住的却是半截青铜耒耜。

她一愣之下,眼前景象再变。倏忽之间,洪波中托起千仞孤峰,巉岩间陡现上古雷纹。

当第一道浪峰撞碎在山壁时,水中亡魂齐齐张口,静默的哀嚎震得星斗移位。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自九霄垂落:“导河积石,至于龙门。”

这分明是《禹贡》开篇之语,此刻却裹挟着腥咸水汽扑面而来。

楚翔福至心灵,挥动耒耜凿向山基。

然而青铜刃每次破开玄色岩层,山体便暴涨十丈,她挖得越快,那山就变得越高。

凿落的碎石化作新的溺魂沉入水底,水中的溺者伸出无数苍白的手臂,渐渐地靠近楚翔。

楚翔心无旁骛,看也不看逼近过来的溺者,只是一下接一下地挖着山石泥土。

无数的白骨指爪攀上她脚踝时,想要将她抓住,拉入水中。

当冰水漫过锁骨,她将毕生气力贯注于耒柄,狠狠地砸向了万仞高山。

青铜耒耜脱手的瞬间,竟绽放出万道金光。山巅云雾间,一头巨熊的身影显现在高山之侧。

巨熊的身旁,还有一个身着素衣,提着食篮的女子。女子鬓间缀着涂山特有的青要玉。

一熊一人同时伸出了手掌,接过了楚翔掷出的半截耒耜,将其砸进了山石之中。

二者执耒同凿,随着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高山被耒耜开出了一条裂缝。

紧接着,岩层应声裂开,洪水自劈开的山缝中喷薄而出,东流入海。

溺死的亡魂们脸上露出了解脱的神色,一个个松开了手臂,渐渐地消失在水中。

碎裂的山岩化作玄圭,这些黑色的玉屑转眼覆盖了整片水域。

当洪水退尽之时,楚翔脚下,已是万亩良田。

黑色的玉屑落处,溺魂化作嘉禾,破水而出。

他们的白发转为金黄麦穗,指骨抽芽为粟米秸秆,眼窝里沉浮的睡莲化作九穗之禾。

巨熊欣慰地看向楚翔,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洪峰过处,皆为田畴。疏川导滞,钟水丰物。”

然后,巨熊携着女子的手,一起消失不见。

当巨熊携女子没入云霞时,青铜耒耜的碎片已生出嫩绿黍苗,叶脉间流转着治水者代代相承的铭文。

突然,远天传来禹鼓轰鸣。楚翔循声望去,见褪洪后的平原上矗立着三重祭坛:

下层垒砌着颍川百姓供奉的息壤残块,中层悬浮着大禹留下的玄圭玉版,最上层赫然陈列着她那柄生锈的青铜耒。

当她的指尖触及顶层祭坛时,文字如活鱼般跃入脑海。

“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

无数碎片在她脑中闪过。浊浪翻涌的淮河畔,禹王赤足立于泥泞之中。

远处涂山氏部落升起袅袅炊烟,耳畔传来婴孩啼哭。那是他与涂山氏之子的初生之音。

暴雨倾泻的岷江峡谷,涂山氏化作白狐跃上峭壁,九尾如云幕展开,以神针定住在江心狂暴的夔牛。

夜幕降临时,她在营火旁为大禹包扎伤口,指尖沾着“止血蓟”,却故意将药汁抹成涂山氏族徽的形状。

她的指尖随之下滑,触摸到中层祭坛时,帝赐玄圭四个字,瞬间涌入她的识海。

此圭上尖下方,上象征天柱,下对应九州分野。

玄圭内部刻有《河图》水系图与丹玉宝文,其纹路暗含疏导洪水的路线,御之可引水东流。

最后,她的指尖落到了第三层祭坛之上。霎时之间,她仿佛回到了颍川郡中。

晨雾裹着九穗禾的清香漫过城垣。

老妪跪在祖宅废墟前,从浸透淤泥的陶瓮里捧出半卷《汜胜之书》,残页上的耕田之法四字已洇成水墨莲花。

她颤巍巍摘下屋檐垂落的蓑衣草,将残卷系在重建的耒耜柄端,权作祭祀先农的幡旗。

城墙缺口处,十几个汉子正用版筑法夯土。他们从洪淤中筛出的并非寻常砂石,而是裹着青铜碎片的五色息壤。

每当杵锤落下,土中便迸出宫商角徵羽五音,惊得在断梁筑巢的玄鸟扑飞,衔来葭灰,将音律封入新砌的墙基。

东市瓦砾堆里,稚童们追逐着文鳐鱼幻化的水雾。这些洪水残留的精魄落地即生蕈菇,伞盖上天然浮现《禹贡》九州图。

货郎则趁机支起榷场,用息壤催熟的朱柿交换渔民从上游捞起的古怪物件。

半截刻着甲骨文的龟甲、裹着水藻的青铜爵、甚至还有那柄锈迹斑斑的耒耜残片。

这些残片都被妇人买去挂在门楣,当作镇宅的禹王符。

辰时三刻,里正敲响以沉船龙骨改造的云板。

百姓们捧着祭品涌向河伯祠——那祠堂梁柱竟是用她掷出的耒柄残骸拼接而成。

暮色四合时,新任稷官登上观稼台。台下万亩新垦的“洪水田”里,麦苗正以日长三寸之势破土而出。

叶脉间金线交织,隐约拼出楚翔挥耒开山的剪影。

息壤灼烧的隐痛尽去,痛楚化作经脉流光,游走至双目。

她看到了两株麦苗交颈缠绕,穗头各结出半枚玉圭形状的籽实。

看到了洪水田中,夜风卷起的千重金浪。

看到了十指龟裂的老妇,将第一勺粥分给夯土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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