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想都没想,发疯一样掉头往车的方向跑。
已经很长时间了,这男人说的话他再也不相信,可是在这个雨夜他握着男人温暖的手,忽然又变成了依赖父亲的孩子。
男人把手提箱扔向奥丁,仿佛是吸引恶狼的鲜肉,半数影子拥向手提箱,半数影子堵截男人和楚子航。
他们的形体因为速度而扭曲,像是从地上跃起的长蛇,男人跟着楚子航一起往回跑。
也许是因为人到中年,所以他没有楚子航跑得快,两人一点点拉开了距离。
男人看着楚子航的背影越来越远,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跑得真快,小兔崽子。”
他猛地旋转,长刀带起一道刺眼的弧光,雨水溅开成圆。
楚子航听见后面有可怕的声音追了上来,血液从伤口里涌出的声音,骨骼在刀锋下断裂的声音,混在暴风雨里。
他居然听见影子们的哀嚎了,“痛啊”、“痛死我了”、“痛得像是要烧起来了”……绝望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哀嚎。
浓腥却没有温度的血液溅在他背后,雨水都洗刷不掉。男人始终在他背后,他鼓足勇气扭头看了一眼,男人狮子般挥刀,一个又一个影子在刀光中裂开。
透明的气幕在雨中张开,像是核弹爆炸时候产生的蘑菇云一样,周围的雨滴瞬间被震开,男人在喉咙深处爆出高亢的吼叫,和那些黑影的私语一样来自浩瀚远古。
气幕笼罩到的地方,时间的流动慢了下来,似乎风和雨都变得黏稠了,黑影们也慢了下来,一切就像一部慢放的电影。
只有男人自己没有受到影响,他返身挥刀,踏步、滑步,水花在脚下缓慢地溅起,影子们浓腥的黑血缓慢地溢出,都暂时地悬停在空气里,仿佛浓墨漂浮在水中。墨色里男人的刀光就像银色的飞燕。
这里的一切都仿佛被静止了一般,他行走在时间的缝隙中,仿佛解牛的庖丁。
楚子航从未想到一个男人会这么威风,而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他终于扑进了车里,扭头冲着雨幕中大喊,“爸爸!”
忽然间,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风筝线断了。
那是他和男人之间的风筝线,很长很长时间以来,他只有隔很久才会见到男人,但始终有一根线在他和男人之间。
可现在这根线断了。
男人没有跟他一起往回跑。摆脱这群黑影之后男人已经折返,奔向了奥丁!
那些拿到箱子的黑影已经反扑回来了,男人的领域也扩张到笼罩了所有人。
他的黄金瞳中倒映出了神那没有表情的面孔,那些影子的速度根本追不上眼前的男人,他的刀尖刺破了一切,直直地冲向了远处端坐在神马上的奥丁。
但奥丁没有慢下来,他拔出昆古尼尔,击出,闪电流窜。
一瞬之间无数次刺击,这支神话里永远会命中目标的长枪,它的每一记突刺都带着暗金色的微光,弧形的光线围绕着男人,向着他的不同要害攻击,仿佛密集的流星雨。
男人根本不理睬黑影,他在流星中闪避,挥着刀旋转,踩着黑影高跳起来,劈斩!向着奥丁!向着神的头颅!
他背上忽然涌出鲜血,他坠落下去,落在黑影中。被他闪过的“流星”仿佛萤火虫回旋飞行,从背后击中了他。奥丁收回了昆古尼尔,黑影们步步逼近男人。
“儿子!开车走!”男人猛地回头对楚子航吼叫,他浑身蒸腾起浓郁的、血红色的雾气,在血雾的笼罩之中,那个本来要溃散开来的领域忽然再次出现,并且更加的凝实,甚至连空气的流动仿佛都趋于停滞。
楚子航明白了,男人只是要把包围他们的那些黑影都吸引到他自己身边去,他用自己为诱饵。
“要听话!记得你答应我的事。”男人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奥丁,却是在对楚子航说话,“如果我死了,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只有你,你如果也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儿子,要相信老爹,你活下去,我们才有再见的日子。”男人活动着流血的胳膊,“你留在这里,老爹还有一些大招用不出来啊。”
“那台车很棒的,九百万的货色,他妈的花了那么多钱的东西,神都挡不住!”
楚子航对着没有钥匙的中控台,他明白了男人刚才跟他炫耀的是什么,这台车有三个人可以唤醒引擎,第三个是他,他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将他的声音也录了进去,但是现在,这辆车成了救命的稻草。
“启动。”他说。
引擎咆哮。
“做得好极了,儿子!”男人举刀,声如雷霆。
楚子航倒挡起步,车飞速后退,男人偷偷教过他开车,用的就是这台迈巴赫,他们曾打开天窗奔跑在春天郊外的土路上,车身被飞溅的尘土浸染,看起来甚至像是扁平的农村拖拉机。
迈巴赫撞击在一层看不清楚的雨幕上,旋转的风拍在车身上,四周水壁挤压过来,拼命吼叫的十二缸引擎达到了最大功率,却无法推动车身离开这里。
“嘿!神!芝麻开门啦!”男人咆哮着把长刀掷向八足骏马的马头,昆古尼尔再次击出,男人跃起,被无数金色流星包围。
水壁的力量瞬间减弱,迈巴赫咆哮着冲破了它,没入浓浓的夜色中。
楚子航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机械地驾着车飞奔在雨中,车内音响不知何时又开了,女儿在和父亲对唱:
女儿,亲爱的女儿,我给你的安排并没错,
我把你嫁给豪门的儿子,
一旦我老去,他将是你依靠的男人,
他还小,但他在长大。
他忽然听懂了这首歌。
这就是男人要留给他的话。他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重要,男人把他送入了豪门,因为男人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把握。男人希望儿子能过得好,将来有所依靠。
这是个永远生活在双重身份中的男人,他只在很少数的时候凶猛凌厉,在多数人眼里他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但是那凶猛凌厉的一面他又不敢暴露给儿子,于是他只能以司机的面目出现,偷空接儿子放学,他能做到的仅限于此。
许多次他开着这辆迈巴赫等在校门外,可是看见那辆奔驰S500开进来了就缩缩头离开,他相信自己的“女儿”有了依靠,然后他远远地逃离了。
“你将来就明白了。”
现在楚子航已经明白了,男人呢……男人可能已经死了。
什么是死?
是终点,是永诀,是不可挽回,是再也握不到的手、感觉不到的温度,再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楚子航猛踩刹车。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停在雨幕中,横在空荡荡的高架路上。他打开天窗,靠在座椅靠背上,哮喘般大口呼吸,仰望天空。仿佛全世界的雨都从那个天窗里灌进来,坚硬的冰冷的雨抽在他的脸上,可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有耳边穿插回放着男人的声音和那首歌。
他颤抖着想要抚摸方向盘,一股冷风顺着他的衣领钻进了他的衣服之中。很冷,太冷了,冷得像是要把身体给冻住。
一滴滴水落在了方向盘上,他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一样的冰冷。
他咆哮着,“启动!”,可是引擎发出低沉无力的声音,这台车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也没法开动。
此刻他忽然明白,他是真真正正地要失去那个男人了。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什么答应男人的话,他都抛在脑后了,他疯了,不怕黑影不怕奥丁也不怕昆古尼尔,他要去找那个男人。
就在他要撞开车门冲到大雨之中的前一刻,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
楚子航的身体一瞬间僵硬住,他看向了自己的身后,那是一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黄金瞳。
“师兄,”那个人说,“我们回去……救救他。”
引擎忽然重新开始咆哮,这辆车好像经历了新生一般,它已经过热的轮胎再次开始转动,一点一点,随后飞驰而去,它再次劈开了雨幕。
大雨中小小的身影坐在高架桥的顶端望着那辆快得仿佛闪电一般的豪车远去,双眼闪动着淡淡的金色,雨水在她的身体周围分开,白色的碎花裙在风中飘荡着。
“未曾到达的未来?”她歪歪头,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男人浑身都在流血,那把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炼金武器此时也已经断成了两截。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地上的断刀,嘟囔着:“真是鸡肋啊,用雨水清洗血迹算什么好刀呢?”
“早知道这么没用,当初就不跟那个老家伙装什么逼,不让他加什么炼金领域了。”男人叹了一口气。
“跟神作对。”那个骑着神马的家伙终于走到了男人的面前,神马狠狠地打了个响鼻,像是在嘲讽男人的不知天高地厚。
“我说过会赐予你们永恒的生命。”神说。
“我可不想变成一个没有意识的尸体。”男人冷笑了一声,“我就是想不明白,你明明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为什么不放我们爷俩一条生路?”
“你们是我选中的仆人,不会改变。”神说。
“那那个孩子呢?也是你提前选好的仆人?”男人冷哼了一声,“你还自诩为神?不如好好看看你的样子……真是卑鄙又恶心,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神就像是一只饿急了的苍蝇见到了一顿没人动过筷子的大餐一样……伪神。”
神没有说话,指数默默地举起了昆古尼尔。
男人叹了口气,黄金瞳黯淡无比,他知道,自己终于是撑不住了,现在哪怕这个“神”不对自己做点儿什么,自己怕是真的活不下来了。
忽然,一阵引擎声出现。
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了漆黑一片的雨幕。
男人艰难地抬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暴雨与黑暗的交界之处。
两道冷冽的白光出现,空间仿佛镜子一样被狠狠地撞碎,一块块残片在天空中飞舞,在另一个世界中,雨已经逐渐小了下来,一道冷白的闪电照亮了车内两人的神情。
那辆本来应该已经油尽灯枯的豪车飞驰而出,驾驶位上的男孩面目狰狞,后座上的男孩神色冰冷,看着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天窗忽然大开,迈巴赫带着不属于它的极速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了普莱斯尼尔面前。
巨大的天马被这强大的冲击瞬间掀翻在地,青色的血液飞溅而出,车子像一枚炮弹一样直接将它撞为两截,神腾空而起,无视了神马的哀嚎。
金色的流星再次出现,它们围绕在那两个身影周边。
楚子航感觉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彻底沸腾了起来,他竭尽全力地咆哮着,古奥森严的龙文从他的口中吐出,地面开始颤抖,周围的雨幕飘摇起来。
地面缓缓地隆起,紧接着熔岩与火焰冲天而起,如墨色的乌云被无边的火光映为了赤红色。
男孩身边的火焰开始咆哮、升腾,化为了一条比高架更为巨大的火焰巨龙。
地面上的村雨颤抖着,发出了嗡鸣声,它的两段缓缓地飞起,在男人震惊的眼神中,楚子航握住了它的刀柄,另一截则像是迅速走过了无数年的时光,它生锈、腐蚀,最后掉落在地面上,化为了一捧尘土。
刀刃在断口处缓缓生长,很快就重新达到了原先的长度,刀身顺畅,像是从未断裂过一样。
周围的雨滴忽然变得缓慢,一个领域缓缓地扩张开来,甚至连神都被它影响,动作都慢了下来。
“是你!”奥丁终于有了表情,他看起来像是彻底疯狂了一样,他大笑着,咆哮着人听不懂的语言,“是你!真的是你!!!”
“我就知道!是你!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那个半空中的男孩没有回答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良久,周围的世界像是玻璃一样开始出现了裂痕,这些蔓延的裂痕缓缓地交织在一起,整个空间仿佛一个即将碎裂的鸡蛋壳。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谁让我真的来到了这儿呢?”他摊了摊手,“我总不能真的看你这么伤害我亲爱的师兄吧?”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这么多年,愿意在这个时候伸手帮我一把的,好像真的只有他了哎。”
火焰吞没了一切,世界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爸爸!”火焰吞噬了奥丁,楚子航回头望去,却发现黑暗的深处,那双闪着雷光的黄金瞳矗立在远处,黑暗缓缓蔓延着,那个男人的身影正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浮动着。
奥丁离开了。
那个男人也消失不见。
在最后一刻,楚子航看见男人独步在一座没有边际的荒原之上。
那是哪里,男人又去做什么?
没人知道。
“这就是世界原有的结局。”男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们也该离开了。”
楚子航回头望去。
“很抱歉,但是如今我只能做这么多。”男孩叹了一口气。楚子航想移开视线却发现根本做不到,眼前的人根本就不像是那个弯腰驼背的小衰仔,他淡漠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强大得像是位神灵。
那双眼睛像是磁铁一般牢牢地吸住了他的目光。
“我的事情……还不到时候。”男孩说,“这把刀留给你做纪念吧,迟早有一天,你可以用它来复仇。”
楚子航听着他的话,眼前的金色光芒逐渐变得大,直到吞没了他视野中的一切。一道波纹缓缓地从这里扩散出去,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物质缓缓融入了男孩手中紧握的刀刃之中。
2004年7月3日,0407号台风“蒲公英”在这座城市登陆,暴雨,十级大风,城里放了三天的假。
对于这座滨海城市里的人们来说,台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此没有人慌乱,反而是高高兴兴地在家享受意外的三天假期。台风天没法出门,全家人就其乐融融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综艺节目,父母正好借机弥补一下平时没空陪孩子的遗憾。
当然台风过境肯定会造成一些麻烦,譬如高架路虽然被及时封闭了,但依然有些司机把车开了上去。最后风速大到他们不敢开了,警车也没法上去接他们,只好通过手机让他们靠着路边护栏停下,把车窗关死,在暴风雨里硬熬一夜。多亏这种措施,没有车被飓风掀翻,只是车漆都在护栏上磨花了,发动机也进水了。一早风速降了,拖车就开上高架路一辆辆地往外拖。每个被救下来的人都狂喜,车坏了没什么,有保险赔,死里逃生什么都好,下了高架路就跟守在那里的亲人拥抱,年轻人们热吻,大爷大妈老泪涟涟,好不感人的场面。
最后守在出口的人一家家地离开了,只剩下一个男孩。他没有打伞,全身都湿透了,站在人群后面,盯着每一辆被拖下来的车看。
他好像要冻僵了,嘴唇发紫,微微颤抖,可一直没动。
最后所有拖车也都集合了就要撤离的时候,男孩走到负责的警察身边问:“没有了么?”
“没有了,”警察说,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他是在高架桥下被发现的,发现他的时候身边还有一辆已经报废了的迈巴赫汽车,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发烧昏迷了的孩子,因为两个人身边没有大人,警察询问之后他只是坚持来高架桥上等待拖车,没有办法,只能将他带了上来。
这孩子手里还一直紧紧地攥着一把雨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暴雨中他没有选择打开它。
“没找到你家里人?别担心,高架路上的人我们都救出来了,没人受伤,没遇上肯定是错过了。回家看看吧。”
男孩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微弱的东西最终熄灭了。沉默很久之后,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不说话。
警察看不见男孩的脸,觉得他是在哭,于是想上去拍拍他肩膀安慰几句,一个男孩子,就算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犯不着哭嘛,有困难找警察……
但他忽然止步了……他不敢走上前去,他清楚地看见男孩撑在地上的双手十指弯曲成爪,深深地抓进沥青路面里。他来不及想何以一个中学男生有这样可怖的力量,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那瘦削身体里爆发出的惊涛骇浪般的……悲伤。
可是他的眼前却忽然产生了一片白雾,像是近视的人看到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片遥远的光影。
这是哪里……他不知道,但是他忽然感觉周围的一切,好像被什么东西剥离了。
“这里不属于宿命,有人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他听到这样一个声音,分不清男女。
忽然,他听见了耳边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