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绝非普通落魄文士或行商走卒。
青年嘴角微扬,勾勒出一个极其温和的弧度,如同春风吹过水面,但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却没有多少暖意,依旧保持着沉静的疏离。
“嗯……”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言语,只微微侧首,向侍立一旁的书童递过一个极细微的眼神。
那小书童立刻会意,动作轻快地提起桌上那只质朴的粗陶茶壶,壶嘴微倾,清澈微黄的茶汤带着一缕淡淡的热气,注入一个同样干净的陶杯。
茶汤清亮见底,几乎没有茶沫,散发出一种微涩但清新的草木气息。
书童将茶杯稳稳地放在贾诩面前的桌面上,不发一言,垂手退后一步。
青年这才开口,声音不高,平稳如山溪:
“乡野之地,唯有此等粗茶,味道寡淡,恐难入尊客之口。若不嫌弃,请自便。”
话语客气周到,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贾诩端起那杯清澈见底的茶水,呷了一口,咂咂嘴道:
“茶是好茶,清心涤虑,只是这世道,光靠清心,怕是活不下去啊。”
他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盯着青年,
“观先生气度,必是读书明理之人。如今天下纷扰,群雄并起,先生以为,何人可以定鼎乾坤?”
贾诩也不客气,伸出微带薄茧的手指,端起那只尚有余温的陶杯。
杯壁温润,茶汤清透,映出他自己略显模糊扭曲的倒影。
他凑近杯沿,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两片极小的茶叶梗,然后呷了一小口。
茶水温度适中,入口微苦,随即在舌尖泛起一丝淡淡的回甘,确实带着一种洗涤燥热的清爽感。
“啧啧。”
他喉结滚动,咽下茶汤,故意咂了咂嘴,发出略显夸张的声响,仿佛在品味琼浆玉液。
随即,他放下了杯子,身体稍稍前倾,肘部支在桌面上,那双因酒意和兴奋而显得格外锐利的眼睛,如同两簇跳动的火苗,毫不掩饰地灼烧着青年沉静的面容:
“嗯……好茶!清心涤虑,果然是好东西!”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峭的锋芒,
“不过嘛……先生,这世道……”
他抬手,粗糙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棚外那白花花、被热浪扭曲的天地,
“光靠清心寡欲、躲在这茅棚里喝茶,怕是……活不下去啊!刀兵四起,饥荒遍地,哪一寸土地不是浸透了血?”
他逼视着青年,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压迫感,
“观先生气度谈吐,绝非池中之物,必是读书明理,深谙世事之人。如今天下沸反盈天,豪杰并起,四方割据。
曹孟德雄踞中原,袁本初虎视河北,刘景升坐拥荆襄,孙伯符鹰扬江东……还有我家主公刘玄德,亦在汝南励精图治。
群雄逐鹿,先生慧眼如炬,以为……何人有此气运,有此手段,可执牛耳,定鼎乾坤,终结这乱世纷争?”
他抛出的问题,如同投石入潭,在简陋的酒棚里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角落里原本低声交谈的食客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桌不同寻常的气氛,咀嚼声都停了下来,棚内一时只剩下炉灶间隐约的噼啪声和外面单调刺耳的蝉鸣。
青年神色不变,淡然道:
“天下大事,非山野之人所能妄议。何况定鼎之说,关乎天命民心,岂是武力强权可独断?”
面对贾诩如同实质的目光和尖锐的问题,青年脸上平静无波,仿佛吹向他面前的不是关乎天下归属的惊涛骇浪,而只是一缕穿堂的微风。
他放下手中刚拈起的一颗豆脯,指尖干净,没有沾染半点油腻。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平稳地迎上贾诩那咄咄逼人的视线,眼神中没有丝毫闪躲或怯懦,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超然。
他的声音平和依旧,如同在讲述一个常识:
“尊客谬赞。在下躬耕南阳,不过一介山野村夫,春种秋收,粗茶淡饭,所求不过温饱。
天下大事,何其浩渺深远?岂是我等草泽之人所能妄加揣度、随意置喙的?”
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沿着粗陶杯的边缘轻轻划过,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况且,‘定鼎乾坤’这四个字,分量太重。它关乎的,并非仅仅是某位英雄的武力强盛与否,更系于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天命,无形无质,却主宰气运流转;民心,如水如风,看似柔弱,却承载着万钧之力。欲以一人之意,倚仗刀兵之利,便想独断乾坤,号令天下万民俯首……”
他微微摇头,唇角似乎浮现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近乎悲悯的弧度,
“恐怕……终究是镜花水月,徒劳无功罢了。”
他的语调始终从容,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字字清晰,在简陋的酒棚里掷地有声,无形中形成了一种沉稳的力量场,将贾诩刻意营造的压迫感悄然化解。
“哈哈哈!”
贾诩大笑,引得店内寥寥几个食客侧目,
“先生此言,未免迂阔!天命?民心?皆是虚言!当今之世,乃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
如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虽手段狠辣,屠城戮降,然能削平吕布,虎视河北,为何?
因其深知,欲成大事,必不可存妇人之仁!心不狠,站不稳!”
他言语间,带着几分自得,仿佛那计退曹操的功劳,也有他一份。
贾诩的笑声突兀地爆发出来,如同夜枭啼鸣,在沉闷的酒棚内显得格外刺耳,引得角落里那几个食客纷纷侧目,眼神中带着惊疑和不解。
他一边笑着,一边忍不住用手指重重敲击桌面。
青年轻轻摇头,拨弄着碗中的豆脯,声音依旧平静:
“曹公固然雄才,然持法过峻,杀伐太盛。徐州之屠,泗水为之不流;征伐之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此非治国安民之道,乃取祸之由也。倚仗权术与兵锋,或可逞雄一时,然欲天下归心,长治久安,终须以仁德为本,以信义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