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一支粗大的、带有倒刺的狼牙重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因力竭而微微抬头的瞬间!噗嗤!
冰冷的铁簇毫无阻碍地洞穿了他年轻的咽喉!
“噗嗤!”
曹昂浑身猛地一僵,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所有挥舞格挡的动作骤然停止。
他年轻的脸庞上,血污和尘土混合成一片混沌的暗色油彩,唯有那双曾经明亮如星、此刻依然燃烧着信念与牵挂的眼睛。
死死瞪大,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敌人,穿透了燃烧的城池,坚定地望向东南方——那里是
——那是许都,是汉室国都,是他父亲志在天下的方向!
他手中的长刀“当啷”落地,膝盖一软,面对着许都的方向,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被鲜血浸透的街石之上,身躯却依旧挺直,未曾倒下!
身中二十七创!
“孩儿此生,无法尽孝了……”
西院阁楼之下,一处被火把余光勉强照亮的墙角。
邹氏蜷缩在那里,单薄的素白衣衫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青紫的掐痕,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她手中死死攥着那支染血的素银长簪,簪尖兀自滴血。
她面前,一个张绣军中的兵痞小校,正捂着一只鲜血淋漓、眼球爆裂的眼睛,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正是试图趁乱侵犯,却被邹氏绝境中一簪刺瞎左目的下场!
“贱人!老子宰了你!”
那小校剧痛之下凶性大发,独眼中燃烧着暴戾的火焰,拔出腰刀就要劈下!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传来!张绣浑身是血,持刀狂奔而至!
他看清墙角景象,瞬间明了,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刀光一闪!
噗!那小校的人头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飞起,无头尸身重重倒地。
“婶母!”
张绣急忙脱下自己残破的征袍,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披在邹氏那不断颤抖、几近裸露的肩头,声音因后怕与愤怒而微微发颤,
“绣……护卫来迟!令婶母受此惊辱……绣之罪也!万死难赎!”
邹氏抬起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已随着那声尖叫和撕裂声消散了。
她看着张绣,又仿佛透过他看着虚无。
染血的金簪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血污之中,发出轻微的“叮”一声。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决绝:
“今日之后……妾,只求一方净土,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宛城东门。
曹操伏在马背上,单骑如同丧家之犬,终于冲出了这座吞噬了他长子、爱将、野望与尊严的噩梦之城。
他回头望去,宛城上空烽烟滚滚,火光冲天,将黎明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
张绣那“曹贼”的咆哮、典韦垂死的诅咒、曹昂决绝的呐喊,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他猛地张嘴,哇地喷出一口淤血,混合着无尽的恨意与屈辱,几乎将满口牙齿咬碎,从喉咙深处挤出毒蛇般的嘶鸣:
“张——绣——!孤……必屠汝全族!鸡犬不留!!!”
血色朝阳,终于挣扎着从地平线上升起,将那冰冷的光芒,洒向宛城残破的城墙,洒向长街之上那跪姿不倒的年轻身躯,洒向墙角那支沾染了贞烈与屈辱的、幽幽反光的素银长簪。
与此同时,太行山脉深处,一处人迹罕至的幽谷,云雾终年不散,松柏苍翠欲滴,却静得只闻山泉滴落石台的清响,嗒…嗒…嗒…,如同亘古不变的更漏。
谷底倚着绝壁,搭着几间简陋的茅庵,柴扉半掩。
庵内,一方天然青石凿成的棋枰两侧,对坐着两位老者。
上首一位,身着浆洗得发白的葛布道袍,外罩一件缝补过的玄色鹤氅,身形清癯如深秋古松的枯枝,面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颧骨高耸如嶙峋山石,眼窝深陷成两潭幽暗的死水。
正是南华老仙。
“咳咳咳。”
他并非传说中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模样,反而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难以掩饰的油尽灯枯之气,仿佛烛火燃至尽头,仅剩一缕摇摇欲灭的青烟。
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鹤氅的前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但那仓促的动作间,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还是如凋零的朱砂梅瓣,悄然留在了他苍白枯槁的指尖缝隙里。
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疲惫地松开了攥紧衣襟的手,无力地拉紧了盖在膝上那床厚重的、打着无数补丁、棉花已板结发硬的旧棉被。
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然而谷中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这天气……”
对弈之人,宽袍大袖,材质似麻非麻,隐隐流动着一种温润的光泽。
面容清奇,额头饱满如玉石,鼻梁挺直似悬胆,一双眼睛似开似阖,长长的眼睫低垂着。
偶尔抬眸,眼瞳深处精光流转,如星辰乍现,却又在瞬息间归于深邃,倒映着庵外无尽翻涌的云雾,空灵得不似凡尘中人。
“还好吧。”
正是乌角先生左慈。
他端坐如磐石,气息绵长悠远,与周遭的云雾寒泉几乎融为一体,仿佛自身便是这幽谷的一部分,亘古不变。
石枰之上,黑白云子交错纠缠,疏密相间,乍看之下布局平和,似山涧溪流蜿蜒曲折。
然而细观纹理,每一处看似闲散的落子,无不暗藏玄机,锋芒内敛,杀机潜蛰于无形之中。
那纵横交错的十九道纹路,仿佛化作了山下九州那烽火连天、诸侯倾轧的血色版图,无声处听惊雷。
“咳咳……”
南华老仙又低低地咳了两声,声音沙哑如同枯叶在寒风中相互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干涩。
他用干瘦见骨、微微颤抖的手,吃力地捻起一枚莹润的白子,那枚棋子在他嶙峋的手指间显得格外沉重。
他的目光浑浊,在复杂的棋局上逡巡良久,那棋子悬于半空,如同他此刻飘摇不定的心神,迟迟未能落下。
“元放啊,”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深处传来,带着悠远的沧桑,
“你我在此手谈,屏息凝神,忘却尘寰,忽忽已是旬月光阴流转。
这眼前的棋局,一如那天下的滔滔大势啊,看似步步为营,实则纠缠厮杀,犬牙交错,难见……难见那腾渊而出的真龙之相。”
话语末尾,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