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侧首,几缕霜白的鬓发从紫金冠下露出来,在烛光下闪着刺眼的银光。
“然岁月不饶人。吾近年鞍马劳顿,鬓已星星矣。”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英雄暮年的真实感慨,手指下意识地抚过鬓角,那动作透着一丝无奈和苍凉。
然而,这丝苍凉如同退潮前的假象。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倾身向前,上身越过紫檀案几,拉近了与阶下陈洛的距离。
暖香被这动作带起细微的气流,他那刻意压低的、带着金石交击般锐利破风声的嗓音,清晰地刺入陈洛的耳膜:
“若得如守仁这般,擎天架海、万夫不当之雄杰,忠心辅佐吾子嗣基业……”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掌控命运的笃定,轻轻敲击在坚硬冰凉、纹理如云的紫檀案几面上,发出“笃、笃”两声脆响,口中一字一顿,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这九锡,何足惜?当为卿铺作登云之阶!”
“登云之阶”四字在堂内回荡,如同惊雷炸响在陈洛心头!
曹操的许诺赤裸而直接,将九锡的象征意义彻底踩在脚下,化作了招揽他陈洛、并许诺其未来在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阶梯!
诱惑之大,足以令任何武将血脉贲张。
“这!”
暖炉热气蒸腾,陈洛左胸旧伤处却猛地一刺,如冰锥扎入。
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剧痛是如此熟悉而猛烈,瞬间驱散了周遭所有的暖意。
神亭岭血战留下的暗疾,那几乎洞穿了他左肺的一箭留下的隐痛,总是在心神激荡、气血翻涌之时骤然发作,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他过往的血与火,提醒着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代价。
“咳咳。”
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呼吸微微一窒,但他面上肌肉如同戴上了一副精铁面具,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闪烁。
唯有那只曾捏碎硬木、撕裂藤甲、沾满血污与荣耀的右手,悄然从按刀的手势变成了更加有力的紧握,拇指死死抵住冰冷的刀柄尾端环首,仿佛要将那金属嵌入手掌。
腰间那柄古朴沉重、鲨鱼皮鞘包裹的环首龙雀刀柄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和粗糙纹路,如同刺骨的清泉,带来了一丝痛楚间隙中至关重要的清醒。
“……”
堂内一片死寂,唯有兽炉内炭火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曹操倾身压来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牢笼,郭嘉的眼神则带着洞悉人心的探究。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这位被曹操称为“擎天架海”之雄杰的回答。
“司空厚爱,洛惶恐。”
陈洛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平稳得如同深谷中的磐石,没有丝毫颤抖,字字清晰,如同精心打磨过的金玉,掷落在寂静的地砖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回响。
“然洛,”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芒,那光芒纯粹而坚定,
“一介武夫,蒙左将军不弃于微末,赠草履以暖足,予草笠以蔽尘。”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堂内的金碧辉煌,看到了当年那个大雪纷飞、饥寒交迫的落魄时节。
刘备那双布满冻疮却异常温暖的手,将那用枯草编织、甚至有些硌脚却足以抵挡严寒的草履递给他;将那顶编织粗陋、却能遮挡风雪沙尘的草笠戴在他头上。
那不仅是物质上的给予,更是绝境中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尊严。这份恩情,早已烙印在他的骨髓深处。
“此恩此义,重逾泰山。”
最后四字,他加重了语气,如同铁锤砸钉,宣告着他不可动摇的立场。
那“泰山”二字,不仅重,而且稳,稳得足以抵挡眼前所有的荣华诱惑和无形威压。
侍立曹操身侧,一直如旁观者般神态落拓的郭嘉,此刻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加深了些许。
他青衫微动,如同闲庭信步般上前一步,执起案上那只鎏金凤首酒壶。壶身雕琢精美,凤眼以红宝石镶嵌。
“啧啧。”
他动作优雅流畅,为曹操那只刚刚放下、内壁还残留着琥珀色酒痕的玉樽缓缓注满新的酒浆。
清冽的酒液落入玉璧,发出悦耳却带着一丝凉意的“汩汩”声。
在这细微的酒声里,郭嘉含笑开口,声音不高,语调闲适,却字字如针,带着能刺穿人心的机锋:
“陈将军此言,拳拳之意,天地可鉴,倒让嘉想起一桩旧事。”
他抬眼,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旁观,而是如淬毒的细针,犀利地刺向陈洛,
“昔年董卓为结好吕奉先,不惜以赤兔神驹相赠。
那马,嘶鸣如龙,毛色似火,日行千里,追风逐电,真乃当世无双之神物。”
他刻意停顿,仿佛在回味那宝马的神骏,
“然……”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
“其一片赤诚,捧出如此旷世重宝,可曾换得温侯半分真心?宝马虽骏,终跃不过人心深处那道心之关隘啊。”
最后一句,他目光紧紧锁住陈洛,将“心之关隘”四个字咬得异常清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方才陈洛那句“重逾泰山”之上。
陈洛霍然抬头!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响。
堂内兽炉依旧吞吐着沉水香的氤氲,暖意融融,但在陈洛感知中,一股凛冽刺骨的森森寒意骤然降临!
仿佛暖阁的四壁瞬间化作了冰窟。郭嘉的话,诛心!
不仅玷污了他心中最珍视的情义,更是将刘备比作吕布那等三姓家奴!这已非试探,而是赤裸裸的离间与侮辱!
他的目光如电,带着雷霆般的怒意,猛地扫过那沉默而威严、散发着无尽诱惑的九锡仪仗——金车蟠龙,朱户如血,斧钺寒光……
“哼!”
这些象征着极致权力的冰冷器物,此刻在他眼中,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最终,他那燃烧着怒火的双眸,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狠狠钉在曹操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饶有兴味观察着他反应的眼眸上。
出乎意料的是,陈洛紧绷的唇边肌肉扯动,竟向上扯出一丝冷峭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火山喷发前的冰冷与决绝。
“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