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支着下巴看云镜里蓬头垢面的乞丐,他正跪在神庙前的青石板上把额头磕得咚咚响。
星砂流苏突然剧烈震颤,垂落的星光在他头顶聚成行扭曲小字——
第三千六百次重复的祈愿竟是“我要当神”。
“现在凡人连掩饰贪欲都懒得了?”
我弹碎手边刚凝的冰荔枝,汁水溅在云镜里县令昨夜跳舞的冰面上。
吊床四角的星砂开始簌簌掉落,提醒我再不处理,这蠢货的执念就要震塌半边神殿。
血色彼岸花瓣从指缝溢出时,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求永生的员外。
当时让他变成每天蜕皮的蛇妖还是太温柔了,这次定要刻个醒目的警示碑。
乞丐盯着突然在破碗里盛开的血色妖花,混浊眼珠几乎瞪出眼眶。
我裹着硫磺味的黑雾现形,特意让犄角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刮擦声:“听说有人要拿灵魂换神位?”
“是……是!”
他扑上来要抱我腿脚,被我幻化出的毒刺扎得满手是血。
“当牛做马都行,求您……”
契约卷轴在虚空中燃烧,我特意用上古神文书写条款。
当他咬破拇指按上手印时,暗红纹路顺着血管爬上脖颈——
这傻子甚至没注意到“享有神明尊荣”后面那行小字写着“限于特定场所”。
三更梆子响过七下,城南土地庙突然金光大盛。
早起的货郎看见新塑的神像惊得摔了担子:昨日还空着的东侧神龛里,端坐着与那乞丐九分相似的鎏金像。
晨露顺着石雕衣褶滴落,混着香灰竟像血泪。
“土地神显灵啦!”
人群呼啦啦跪倒一片,供桌上的糕饼鲜果堆成小山。
可没人听见石像深处困着的灵魂在嘶吼。
他的五感被百倍放大,能尝到每粒粘牙的供糖,能听见每句琐碎的祈愿,却连眼皮都无法颤动,只能纹丝不动地端坐着呆在神龛里。
我躺在恢复平静的云床上,嚼着信徒供奉的蜜渍金桔。
星砂流苏映出人间新添的传说:恶魔会赐予扭曲的神位,让贪婪者在永恒供奉中腐烂。
三个正往功德箱塞金银的绸缎商看到这景象,哆嗦着把元宝又掏了回去。
本以为这样的传说足矣吓走请愿的人。
然而青瓷茶盏在云床上空划出第十七个抛物线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捏碎传音玉符。
那个黑衣杀手已经对着恶魔雕像枯坐七天七夜,他腰间十二把淬毒匕首碰撞的声响,吵得星砂流苏都快打成了死结。
“用我三十载杀戮积攒的财富、武功、性命……”
男人沙哑的声音混着铁锈味。
“换世间再无战火。”
我盯着他脚边旋转的彼岸花冷笑。
三百年前那个妄图买断天下姻缘的公主,坟头草都够编十张草席了,这些人类怎么永远学不会教训?
“本座可以给你永世不灭的共感。”
我让契约卷轴燃起青碧鬼火。
“但凡世上有杀戮发生,你便亲历亡者之痛。”
他按血印的动作快得像在刺杀,却没看见条文里“感同身受”四字正在渗出细小的咒文。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男人突然在街角蜷缩成虾米——
百里外山寨屠村的血腥气正灌入他的鼻腔。
我咬着信徒供奉的玫瑰酥看他满地打滚。
第三日他爬进神庙求我解除契约时,我特意让神像的眼珠转向恶魔庙方向:“众生皆苦,您不妨多去隔壁参拜参拜。”
暮色里吊床突然轻晃,我瞥见云镜映出奇景:曾经的杀手正在驿站说书,把剜心剖肝的剧痛编成劝善的话本。
路过镖师听完后,默默往家书里添了句“今年收成好,莫接边关的单”。
“总算有点长进。”
我把说书摊传来的愿力搓成解闷的糖球,忽然听见云层下传来惊天动地的嚎哭。
抬眼望去,原来是他。
这位北疆皇子的契约是“用十年阳寿换敌国退兵”,现在正抱着突然瘫痪的双腿哭骂恶魔骗人。
我对着他案头未送达的密信嗤笑,那封调兵文书若是传出,要折的阳寿何止十年。
星砂流苏拂过冰镇葡萄,神殿外又响起新的祈愿声,这次是个想用爱情换永生的痴情种。
琉璃盏里的梅子酒泛起第三十二圈涟漪,我抬脚踹翻了嗡嗡作响的传音海螺。
云镜里那只九尾狐正把额头磕得砰砰响,雪白耳朵沾满香灰,身后蜷着个白发苍苍的人类书生。
“用我们三世情缘换他长生!”
狐妖的尾巴焦躁地拍打地面。
“即便从此陌路,我也……”
我截断他的泣诉,弹指将两朵彼岸花钉入他们眉心。
契约卷轴哗啦啦自动书写条款,在“共享寿数”那行突然溅开朱砂——
星砂流苏映出他们前世的孽债,这狐狸三百年前还是猎户时,可没少剥同类皮毛。
“拿你们此刻最珍视之物来换。”
我故意让声音在庙宇间回荡出重音,看着书生突然捂住心口踉跄跪倒。
狐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滚落处绽开血色花纹。
子夜更鼓震落海棠花,我枕着云絮看这场荒唐戏码。
狐妖的银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鸦青,书生佝偻的脊背却逐渐挺直。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棂时,他们同时睁开眼——
一个眼底再不见缱绻春水,一个掌心消失了纠缠百年的红线。
“裴兄?”
书生摸着恢复弹性的面皮。
“你我的赌约还未分出胜负……”
狐妖愣怔地接住飘落的契约残页,那上面“平分寿数”的条款正在褪色成灰。
他们此刻共享着八百载春秋,足够把人间山河踏遍,却再记不起断桥借伞的惊鸿一瞥。
我嚼着信徒供奉的琥珀桃仁,看他们在庙前桃树下结为兄弟。
狐妖用术法帮书生开起茶楼,书生替狐妖整理历代话本,偶尔说起该娶房媳妇的玩笑话,倒比当年互喂糕饼时更显亲厚。
暮春的雨丝缠上星砂流苏时,吊床突然剧烈震颤。
云镜里映出南疆巫女正割破手腕,要用全族诅咒换仇敌永世安康。
啊啊啊!好烦!
这疯丫头难道不知,以恨意为薪柴的守护咒,烧起来可比三昧真火还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