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未至,长安城笼罩在破晓前的浓黑中,王莽独坐中庭,面前青石板上整整齐齐摆着两件物事:一枚碎成两半的玉佩,一封墨迹未干的请罪书。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摩挲玉器断裂处参差的棱角,恍惚间又听见子夜时分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老爷,车马备好了。“管家在月洞门外躬身。
王莽将碎玉收入怀中,起身时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府门前十二盏素纱灯笼在晨风中摇曳,映得他鬓间新添的白霜愈发刺目。车轴碾过朱雀大街的声响格外清晰,像是碾在人的脊梁骨上。
霍府中门大开,八名执戟甲士分列两侧。王莽一下车,便见霍光身着白色素服立在滴水檐下,指中轻轻捻动着佛珠,神色如古井无波。
“罪臣王莽,特来请罪。“王莽伏地稽首,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霍光缓缓步下台阶,锦靴在王莽的视线中轻轻停驻:“王卫尉,这是何故呢?不知昨夜我送来请您鉴赏的那块玉佩,您觉得如何?”
王莽恭敬地回答:“回大将军,下官已经仔细看过,那确实是一块上等的宝玉。无论是其温润的玉质,还是精致的雕工,都堪称世间极品,作为传家之宝,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霍光微微点头,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沉重:“王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这块玉佩乃是先帝所赐之宝。按常理,本不应有任何疑虑。但有人竟指其为赝品,且言之凿凿。若是这玉佩是我个人所购,即便为假,也无关紧要。但它是先帝的恩赐,若真为假,岂不是有损先帝的圣明?因此,考虑到王大人对玉石鉴赏颇有造诣,这才特意请您鉴定其真伪。”
王莽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袖中碎玉的棱角刺破掌心,“这是大司马的玉佩,昨夜老臣鉴赏时不慎...“
“碎玉难全啊。“霍光截住话头,接过残玉把玩随后俯身搀扶王莽:“王卫尉可知?这玉佩最妙处不在玉质,而在雕工——“冰凉的手指突然扣住他腕间命门,“纵是碎成齑粉,每粒玉屑的纹路都朝着同一方向。“
霍光将染血的碎玉按在王莽掌心,“刚才说过这是先帝御赐之物,这玉佩既碎,总得有个说法,卫尉可知什么补玉之术?“。
王莽神色凝重,从怀中缓缓取出早上刚刚书写完毕的请罪书,递向霍光:“大将军请过目,这便是下官所知的补玉之术。”
霍光面容平静,接过请罪书,细细翻阅。片刻后,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随后点头赞同:“嗯,看来卫尉已有妥善的补救之策。依照此法修补,这块玉佩依旧可为传家之宝。”
晨钟恰在此时震响,惊飞满树寒鸦,划破了宁静的天空。霍光将那份请罪书妥善地收入怀中,随后伸出双手,轻轻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王莽,他的手掌在王莽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道:“王大人,朝会之时已至,我们该启程了。”
言罢,霍光头也不回的走上了自己的轿子,朝着未央宫走去。
辰时三刻的铜壶突然发出异响,漏箭卡在“大丧“刻度。未央宫三十六扇雕花槅门同时洞开,穿堂风卷起盖长公主的绛纱披帛,将刘弗陵腰间新佩的赤璋吹得叮咚作响。
上官桀手中的紫檀木匣,在朝臣们的眼中显得格外沉重。他步履坚定地走到幼主刘弗陵面前,跪地奉上木匣,声音洪亮:“陛下,这是先帝留下的金匮遗诏,关乎国家社稷,请您过目。”
刘弗陵抬起稚嫩的脸庞,目光中带着一丝求助,望向了盖长公主。公主会意,轻轻点头,那眼神如同春风化雨,给予幼主以无尽的勇气。
在众臣的注视下,刘弗陵缓缓掀开紫檀木匣的盖子,目光落在遗诏之上,只见遗诏上赫然写着:特封霍光为博望侯,以彰其忠贞之德;朕亦封金日磾为秺侯,上官桀为安阳侯,以酬其辅国之劳。
遗诏的内容映入眼帘,刘弗陵却沉默不语,目光缓缓移向霍光。而霍光则低头凝视着脚下的青石台阶,眼神深邃,似在沉思,又似在避讳。
见霍光沉默以对,刘弗陵又将目光投向金日磾。只见金日磾面颊因咳嗽而涨得通红,气息微喘,显然是身体状况不佳。刘弗陵轻叹一声,无奈地将目光转向桑弘羊与田千秋。这二人倒是互相对视一眼,虽向刘弗陵递去一眼色,却分明没有开口发言的意思。
此时,盖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刘弗陵的肩膀,柔声问道:“弗陵,先帝遗诏所书何事?”
刘弗陵回应道:“姐姐,父皇之意,欲封霍光、金日磾、上官桀三位辅政大臣为侯,以嘉奖其忠心辅国。”
盖长公主点头,语气坚定:“既是先帝遗诏,自当遵照办理,无需多议。”
就在此时,霍光突然挺身而出,跪地行礼,语气恭敬而坚定:“禀陛下,先帝在日,曾有明训,非军功不得封侯。况且,昨日侍郎王忽对这份遗诏提出质疑,认为其中有伪。光虽不才,但也不敢不察,以免有辱先帝圣意。”
霍光的话语落下,朝堂之上陷入了一片沉寂,群臣无一人敢轻易发声。毕竟,昨夜汉武帝的驾崩的消息如同雷霆万钧,而王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遗诏真实性的质疑,早已在朝野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这些历经汉武帝晚年**的臣子们,对于此类敏感之事,皆选择了谨慎沉默,不敢轻易表露自己的立场。
盖长公主闻言,面露惊色,她拿起那份遗诏,反复审视,眉头紧锁,仿佛在寻找记忆中的笔迹,口中低声呢喃:“这……这确实是父皇的手迹啊。”
霍光依旧跪地不起,头低垂,声音平静而坚定:“臣昨夜思虑再三,认为今日应当在宗族、朝臣面前,共同验证这份遗诏的真伪。此事关乎先帝的圣德与遗愿,不容我们有丝毫懈怠。”
“嗯,大司马所言极是。”盖长公主点头赞同,神色稍缓,“既然遗诏是由左将军呈上,那么就请王忽出列,与左将军当面对质,以辨明真伪。王忽何在?”
王莽步出朝臣之列,跪倒在地,声音悲切而颤抖:“启禀长公主殿下,王忽乃臣之子,不孝子…已然离世。”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顿时响起一片惊愕之声,群臣面面相觑,昨日尚且言辞激烈的王忽,怎的一夜之间便阴阳两隔?
上官桀冷笑一声,言语间带着讥讽:“死了?王大人此言,岂不令人捧腹?昨日本在朝堂之上信誓旦旦,指责本将军矫诏,今日便撒手人寰,真是奇哉怪也。”
王莽泪流满面,涕泗横流,哀声道:“回左将军,犬子确实于昨夜辞世。他归家后,便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声称一切都是虚假,甚至不识臣为其父。臣恐其失心疯发作,遂请刘太医前来诊治,赐药后便沉睡。不料黎明时分,忽的一声惨叫,便断了气息。”王莽言至此处,悲痛之情更甚,哭声愈发凄厉。”
听罢上官桀的冷笑凝固在嘴角,回头目光掠过霍光跪地的背影,若有所思了一番之后高声问道:“刘太医何在?”
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太医踉跄出列,怀中脉枕当啷落地:“老臣昨夜确为王侍郎诊脉,观其气脉浮越,瞳仁涣散,实是惊风入脑之症...“
“惊风入脑?“上官桀迈步向前,至刘太医面前,屈膝蹲下,目光如炬,问道:“如此说来,王侍郎乃是心智迷失,其言皆属癫狂之语?”
刘太医额上冷汗淋漓,言语间颇为迟疑,颤声道:“左将军英明,王侍郎之状,确乎如疯癫之人。”
霍光从容起身,先是至刘太医身旁,温文尔雅地将之扶起,随后又至王莽身旁,将其搀扶而立,方才转身面向上官桀,拱手行礼,徐徐言道:“左将军,此事实关重大,不可草率定论,还需详查后方可明辨。”
上官桀连忙还礼,面露愧色:“大司马教诲的是,桀一时情急,失了分寸。遭人诬陷矫诏,心中难免愤慨。”
“左将军的心情,光自是理解。我等均为先帝托孤之臣,行事当稳重,为先帝尽忠,为新君分忧。”霍光语气和缓,意在安抚。
上官桀频频点头,连声应诺:“大司马所言极是,一切但凭大司马定夺。”
霍光轻拍手掌,以示赞同,随即转身步至刘弗陵与盖长公主面前,跪地行礼,恭谨说道:“陛下,长公主,臣以为此事不宜轻忽。臣有一策,可分为两步行事:一则将此遗诏交与朝臣及宗亲共同验看,以辨真伪;二则令太医院对王忽遗体及刘太医所配之药详加查验,以排除他因。唯有确证王忽疯癫之时,方能断定其昨日之言,是出自真心,还是疯语。”
刘弗陵轻轻点头,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对霍光的信任和对局势的担忧。盖长公主亦点头同意,她的目光在朝臣之间扫过,声音坚定:“就依大司马所言,众臣可有异议?”
朝堂之上,群臣彼此交换着眼神,却无人敢出声反对。霍光的威望素著,加之此事关系重大,无人愿意在此时刻触霉头。
“既然无异议,便即刻执行。”盖长公主下令,她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霍光随即起身,对一旁的侍从吩咐道:“传令太医院,立即对王忽侍郎的遗体及刘太医所配之药进行查验,不得有误。”侍从领命而去。
另一边,朝臣们开始逐一查验遗诏。他们或皱眉审视,或低声议论,但都显得异常谨慎。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田千秋五位重臣,更是仔细地对比遗诏上的笔迹。
此时,太医院的几位太医在刘太医的带领下,匆匆赶往王忽的住处。他们需要对王忽的遗体进行详细的检查,并对刘太医所配的药物进行分析,以确定王忽的死因。
朝堂上的气氛愈发紧张,群臣的心思各异。有的担忧自己会被卷入这场风波,有的则在暗自揣测霍光的真正意图。而霍光本人,则始终保持着冷静,他的目光不时扫过朝臣,似乎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直到太医院的几位太医返回朝堂,带来了查验的结果。刘太医跪地奏道:“启禀陛下,老臣等人已对王忽侍郎的遗体进行了详细检查,确认为惊风入脑之症导致身亡。所配药物亦无异常,可排除毒杀可能。”
朝臣们也纷纷表态,一致认为遗诏笔迹与先帝相符,应视为真实。霍光见状,缓缓点头,把头转向盖长公主,只是静静的看着,没有说一句话。
盖长公主见状,淡然一笑,语气中透露出对霍光的信任与尊重:“既然遗诏确证为真,那么一切就依大司马的决断行事吧。”
朝堂之上,群臣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纷纷聚焦于霍光一身。他们心中明了,霍光在朝堂之上的威望与地位,是无人可以撼动的。他的沉默,如同深潭之水,让人难以窥探其深浅,同时也向所有人传递出一个清晰的信号:此事重大,他尚未作出最终决断。
霍光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缓缓启唇,声音平静而坚定,如同古钟之音:“陛下,长公主,既然遗诏确证为真,那么就应当按照先帝的遗愿行事。臣建议,此事可与陛下的登基大典一同举行,以示国之大典,隆重而庄严。”
刘弗陵目光坚定地看向霍光,语气中充满了对先帝的尊敬和对霍光的信任:“大司马,朕亦深信父皇的遗诏是真实无疑的。既然如此,就依照大司马所言,与登基大典一同举行吧。”
霍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对刘弗陵的赞赏之色。他深知,尽管刘弗陵年纪尚幼,但已显露出了一位君王应有的沉稳与决断。他微微点头,以示对刘弗陵决定的认同。
商议既定,便定于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盖长公主携刘弗陵缓缓退去,朝臣们纷纷躬身相送。霍光转身,步履沉稳地向大殿之外走去。大殿之外,温暖的阳光透过精美的雕花槅门,洒在霍光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映照得愈发高大威严,仿佛他便是这座宫殿,乃至整个大汉帝国的坚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