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蔡州兵马都监呼延”这面旗号时,赵子称立刻就反应过来,对面的是呼延灼。
《水浒传》里,呼延灼的官职是“统制”,不光呼延灼,还有诸如秦明等很多武官,在被裹挟从贼之前,都是统制。
但统制这个官职其实是南宋时才设的,后来元朝也有。也是因为战乱年代,为了统一调度诸州兵马协同作战,不得不增设,施耐庵是元朝人,就按后来的经验写了。
北宋的时候并无统制这一职务,倒是有很多级别不同的兵马都监。
如果兵马都监前面加上“行营”二字,那么其职权倒是跟后来的统制官相近似了。
行营兵马都监可以节制多个州的禁军,统一军令协同作战,也不会被地方上的文官管辖节制,只有朝廷中枢,包括枢密院和兵部,才能对他们发号施令。
如果不带“行营”二字,那就是普通的管某一个州、府禁军的兵马都监,算是“副州级”。理论上跟地方上的知府知州应该是文武两条线,互不统属的。
实际上因为宋朝的重文抑武,知州往往可以给州兵马都监下任务,只是不太会干涉具体的军事指挥。
《水浒传》里,秦明在青州的地位就相对低下,知府慕容彦达想怎么发号施令使唤他都行。
一般来说,州都监管本州的禁军,州团练管本州的厢军。以此类推,后来武松血溅鸳鸯楼时一口气杀了张都监和张团练,等于是把孟州的禁军厢军主官都同时端了,确实算是泼天大案。
如今的呼延灼,旗号、职务里并不带“行营”二字,那他就是只执掌蔡州一地的禁军防务。
这个地位,比之前赵子称遇到过的梁家等军方人物都要更高一些。
之前赵子称最多只跟州府厢军团练体系的正副主官打过交道,却还没跟州级禁军主官交往过。
以他现在的身份,指望收服呼延灼肯定是不可能的,引为合作者也比较难。
只能是先以礼相待,结个善缘了。
……
确定了与呼延灼交涉的基调后,赵子称临时又勒了勒裤腰带,把犒军的礼物加重了几分,然后才跟呼延灼相见。
这次的情况,和在镇江时完全不同。在镇江时,梁家的职责就是巡查江防,在长江和运河的渡口发生水贼劫案,本来就是梁家的工作没做到位。
相比之下,呼延灼的职责所在,只是确保蔡州不出事儿,小股贼寇劫掠乡野,他能击退就算是尽到职责了。何况这次的战斗,最后确实是靠呼延灼出了大力,给贼人致命一击,不像之前梁家,如港片里条子那般姗姗来迟。
所以,呼延灼完全不欠赵子称和杨志任何东西。
赵子称也就非常礼貌,一见面就让身边那几个慕容家丁捧上礼物,还商业互吹了一番。
“此番多亏呼延将军来得及时,些许山贼才没能酿成大害。我等有差遣在身,这位杨制使要押运花石纲进京。手头一时没有准备,些许薄礼,给弟兄们酬功抚恤,休嫌轻微。”
一个慕容家丁便把一个装着二十根银铤、一小袋珍珠的托盘递到呼延灼面前。
一边送礼答谢,赵子称也一边借机观察对方形貌神态。
呼延灼三十来岁年纪,须髯戟张,毛发浓密。
腮帮子和唇上的短髯跟张飞似的,一根根如同钢针。但下巴上的胡子又膨大累赘,密密麻麻蜷曲一大坨。虽然形容有些丑陋,但确实看着威武。
呼延这个姓,本就有一定的南匈奴和鲜卑血统,也难怪有近似于白人和亚洲地区老毛子的大胡子了。
呼延灼接了银子,见赵子称一个文人却如此礼貌,也对他略有几分好感,便问起他身份。
赵子称也都如实说了,言辞很谦虚,并不夸大,也完全不提“我此番去了汴京,很快能被授官”。
呼延灼乍一听,没听出赵子称身份的厉害之处,只当他是个在太学进学略有小成的宗室,是靠血统的。呼延灼也就只是公事公办地尊敬他一下。
不过,一旁的杨志却没赵子称那么谦虚。赵子称不屑于卖弄的那些厉害之处,杨志一股脑儿都帮他说了。
“呼延将军,赵公子虽是文人,更兼好武知兵讲义气。这一路上,他亲手杀的贼人,没有十几个也有七八个了。还临危不乱,指挥若定。昨夜要不是他见机得快,让我们果断撤回淮河水面上,避免被贼人围攻,我们怕是都撑不到你的援军抵达了。”
呼延灼这才眼神一闪,不再把赵子称视为普通读书人公子哥。
“没想到赵公子还是文武全才,真是难得。”
赵子称和煦地摆摆手,并不以为意:“诶,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呼延将军昨夜一战,怕是就击杀了数百贼人吧。我们这支船队,加起来也有两三百号人手,不比呼延将军带来的兵少了,一个月杀的都没将军一夜多。”
呼延灼难得受到文人尊敬,也稍稍有些得意:“那不过是我占了骑兵之利,而且我赶到时,那伙贼人已经血战多时,士气衰弱,加上他们不知我虚实,才被冲垮了。赵公子和杨制使才是打硬仗的。”
赵子称原本就对呼延灼的骑兵有些好奇,便借机把话题转移过去:“可能让我观摩一下将军的骑兵么?承蒙搭救,正好向将士们致谢。”
呼延灼连忙道:“尽管自便。”
赵子称便让人捧来几坛船中存着的酒水,一些大碗,他亲自跟呼延灼带的那群军官、骑兵交谈了一会儿,给每个队率以上的骑兵军官都亲手斟了三碗酒,说些赞许的话。
军官们看他气质,虽然不曾穿着官服,但也知道他是个体面读书人,定有功名在身。后来得知他还是赵家宗室,内心愈发与有荣焉,接过赵子称递来的酒时,一个个胸膛挺得老鼓,肺活量都吸满了。
“诸位都是好样的,我大宋的骑兵,若都能这样用命操演,遇敌则先,何愁西贼辽狗!”
不过敬酒的过程中,赵子称也稍稍发现了一些令他失望的地方,呼延灼的骑兵虽然相对精锐,但也并不是什么逆天的存在,而且并不存在小说中的“连环马”,只是一些装备还算不错的重甲骑兵。
施耐庵写连环马,应该是受到了后来金国的铁浮屠影响,如今金人的铁浮屠还没流传开来,中原政权是不会选择连环重骑兵的,那东西昂贵,效率和灵活性也有问题,以汉人骑兵的骑术和技战术水平,强行搞连环马未必是好事。
另外,仅仅几句攀谈之间,赵子称也又发现了一个令他叹息的事实,那就是哪怕呼延灼这样的武将,也一样在吃空饷,而且吃得还更严重。
他本以为今日增援而来的这一两百骑,最多是一个营的编制,一个指挥使就能指挥得了。问过之后,才知道这里已经是两个营了,加起来才一百五六十骑,也就是平摊下来一个营才八十骑。
大宋的额定编制,骑兵四百人一营,八十骑就等于是八成的空饷,实际员额只剩两成。
相比之下,镇江那边梁家人算是带兵的庸才,人品也谈不上不贪,最多也就吃到七成空饷、留三成实额。
赵子称不想直接驳了呼延灼的面子,所以稍微给他留脸,找了个机会拉到一边才私下旁敲侧击问:
“呼延将军,恕我直言,蔡州这地方,自前唐以来,便民风彪悍。如今这王庆,虽是刚刚冒头,但在这种地方,很容易蔓延。你执掌本地禁军,还是要注意充实兵源才好……”
赵子称说得很委婉,正常人都看得出他没有恶意,纯是为了就事论事。
呼延灼自然也听得出来,所以并没有生气,反而无奈道:“贤弟是个实诚的,说的也都切中我军中弊端,我岂能不知。
既然贤弟这么敞亮,我也不瞒你,我何尝不想尽量充实兵源。但我练兵,素来追求精锐,你看这些骑兵的战马、兵甲,哪个不是精良之选?
士卒粮米、马匹的豆料,我也都按足了发。指望如此精炼,只能是减少人数了。”
赵子称听了呼延灼的解说,再仔细看去,发现呼延灼的骑兵虽然少是少,精锐也确实精锐。
武器盔甲保养得很光鲜,士兵也都高壮,一看就是平时能经常吃饱的。战马也比别处看到的膘肥体壮一些,这才能扛得动重甲骑兵。
估计他这边养两成额定人数的兵源,花费的钱粮可能比梁家那边养三成额定兵源花的还多。
“看来这个呼延灼,练骑兵的本事还是有的,心也不算贪,主要是受制于钱粮和物资,才不能扩军。这样的人若能保护下来,将来也能引为臂助,只要解决了钱粮问题,他就能发挥出战斗力。”
赵子称心中暗忖,觉得呼延灼倒是挺适合自己的能力结构。
作为穿越者,赵子称相对容易解决的问题,就是钱的问题。以后他还可以弄出更多生财之道。
其实北宋哪怕到了后期,也是不缺钱的。
靖康之耻的时候,汴京城被金国攻破,最后多少金银钱粮、武器装备,都被金国搜刮走了,让人一想到就忍不住扼腕叹息。
宋朝之富,财政收入之高,也是冠绝历朝历代的,只是冗官冗兵冗费各种乱七八糟的花销太多,损耗太大,经费利用率低下。
就拿眼下来说,皇帝要是不修艮岳,不造园林和道观,还有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政绩面子,省下来的钱都够练多少精兵了。
在修园子浪费的问题上,赵佶老贼的可耻程度,那是一点都不亚于修颐和园的慈禧的。
这次进京之后,赵子称或许也该找机会,看看能不能在皇帝穷奢极欲修园子的问题上,做点手脚。哪怕阻止不了,但如果能发挥现代人的优势,搞点偷偷降低成本的勾当也好。具体怎么做,只能是到时候再走一步看一步了。
……
赵子称暂时拿不出什么办法结好呼延灼,也就只能仅限于口头上的支持和结交。
请呼延灼喝了一顿犒军酒,给完谢礼之后,赵子称只是出于善意,又提醒道:
“呼延将军虽有精练骑兵的名将之才,但对于王庆,也不可掉以轻心。我看这厮将来很有可能坐大,今早没能留住他实在是可惜。却不知王庆败散之后,会逃往何处?”
赵子称知道,历史书上没提呼延灼的下场,《水浒传》里则是说他在征讨方腊后,回到淮西,最终依然在淮西作战阵亡。
不管呼延灼最后是在淮西与谁作战不利,王庆作为淮西巨贼,在其萌发的早期,轻视于他肯定是没好处的。
呼延灼果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就事论事解说:“那伙贼人当中,为首之人听说是从汴京来的,但其下诸贼,多是淮西本地人,对这一带地理极为了解,故而才难以立刻剿灭。
今早他们溃散之后,应该是化整为零,藏入民间,到时候会另外设法,或用小船私渡,或寻上游水浅处泅渡,回到淮南,进入英霍山区深处藏匿。要想追进山里彻底灭贼,确实是不易,但只要有我在蔡州城,他们敢来淮北运河沿线作案,来一次死一次!”
英霍山区就是后世的大别山,主要位于这一段淮河的南岸,地形复杂,山贼逃进大别山区,以宋朝的交通和通讯条件是很难灭干净的。
呼延灼这番分析,也算是因地制宜了。这一带的淮河以北部分,丘陵山区相对少一点,适合骑兵作战,他有精锐骑兵在手,哪怕人数少,也是不虚的。
怕就怕贼人在淮南积蓄力量,然后找准机会,偷偷渡到北岸来作案一票大的,等官军反应过来后再化整为零逃进淮南的山里,那就难以解决了。
赵子称摸着下巴想了想,以呼延灼现在的战力,确实在淮北相对平旷的地方是有优势的,自己这阵子或许可以想想,有没有什么帮助呼延灼补足山地战劣势的办法,如果可以帮他建功立业,那就能落下一个大大的人情了。
不过这事儿急不得,暂时也确实没有头绪,只能去汴京之后有时间再慢慢想办法了。
“既然将军已经对贼情有如此清晰的认识,我一介书生就不纸上谈兵了。希望将军谨慎一点,别冒进追到淮南、太过孤军深入就好。
今日能结交将军,也是人生一桩快事。赵某还有差事在身,不能久留,就此别过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待我在汴京事了,若有机缘,再来与将军切磋。”
“赵公子尽管请便。读书人中,能有公子这般豁达尚武的,我也是平生仅见。
至于轻敌冒进,公子多虑了,就算我想轻敌冒进,蔡州的防区在淮北,我去淮南追击,那就算越界了,枢密院都不会容我。”
宋朝对武将的权限防得有多严,又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只要在淮河以北,打得稳一点就好了。
随后,呼延灼就带着骑兵,重新开拔回蔡州城,顺便也护送了赵子称的船队一程。
打扫战场所获的战利品,也都被呼延灼带走。
一路上,呼延灼出于好奇,还找机会跟杨志切磋了一下武艺,结果是两人步战百余合,实在不分胜负。
但若是马上骑战冲阵,高速对冲搏杀,杨志竟略逊半筹。而若是两人并马而行,在马背上纯以枪法切磋,杨志一套杨家枪法使开,又能略胜半筹。最终两人武艺,只能说是各擅胜场。
赵子称全程观摩了二人演武,也借机向他们各自请教了一些骑兵实战的战阵心得,颇有收获。
分别之际,呼延灼还宽慰他,说过了蔡州之后,后续汴河全程都安全得很。因为已经离汴京越来越近了,河水也都非常平缓,还都是富庶的平原地带。
赵子称谢过他的提醒,又航行了十余日,果然稳稳地抵达了汴京城。
花石纲总算是安全运到,赵子称也终于可以撇开跟朱勔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