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喜见老爷问话,思忖一番,开口说道:
“......去年四月,官军大败,我家主殁于阵中......”
“而我却独活冲出虏阵,本想着要为家主收尸之后,再行离开。”
“可是一呆三个月,却始终寻不见尸首!”
“那时已是七月,杨经略正好到沈阳。而小人听说,朝廷将派十数万平虏大军到达辽东,心中真是一阵欢喜......”
“便投在了杜大帅(杜松)的帐下,想着剿灭建奴,为家主一报血仇,也可赚些军功!既告慰他在天之灵,小人也可安心回家。”
“可不曾想......小人又活了下来,可大军却败得凄惨......”
“嘶”,旁边五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莫非是官军的天煞克星。
随后,众人一阵沉默......这仗打得实在太凄惨了点!
颇喜接着说道:“小人心灰意冷,便离了官军,拿着文牒,一路南下,只想回宣府颇家,把还剩的一些遗物交还给主母。”
说道此处,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没想到,你这南人,也是俺们宣府的!”忽嘎楞幽幽说道。
这颇喜闻言,皱紧眉头——他和建虏厮杀数仗,早就对胡虏恨之入骨,听闻这厮居然说“俺们的宣府”,心中不满已是爆发。
“谁们的宣府?什么时候成了你这叛民和北虏的宣府了?”
那日苏三人闻言,本还有些佩服他是条汉子,可不想这南人胆敢歧视咱大蒙古人,眼中冒出怒火。
眼看冲突再起,李伯弢看着颇喜,一声“住嘴!”,打断了他的话。
心中想着,自己来自和谐社会,这题可熟悉了。
自洪武爷开始,便颁了旨意,说是:
蒙古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
既然这些蒙人皆已归顺了大明,那么——
“宣府是你的,也是他们的,更是大明的!”
“南人北人,汉人蒙人,只要归顺大明,皆是天子子民。”
“朝廷一视同仁,无分你我!”
“冤有头,债有主。咱大明的仇人是建奴,不是归顺的蒙人!”
“你可明白?你可知错?”
颇喜怔住了,愣愣地看着李伯弢,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其实连这话什么意思都没完全听明白,但听着这位进士老爷能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大串,如此声势浩大,总归是自己错了。
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李伯弢身后的三个鞑子,此刻嘴巴张得老大,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位大元帅府的上官,眼里透出震惊与复杂的神色。
虽然,自己听不懂什么,但也明白,这位大老爷居然斥责汉人,替他们蒙人说话!
心中更是莫名涌起一股感动——想着一路来到京师,所碰上的官吏,那可是一部血泪盘剥史。
而这位汉官,却独独的不一样,心中再次一阵唏嘘。
这些蒙古人幸运就幸运在,他们碰到的是李伯弢,大明独一份,从小在民族平等教育下长大的接班人。
李伯弢自幼痛恨民族歧视以及建虏。
所以,这些蒙人难得在大明境内碰上了这样的汉官。
李伯弢见颇喜低头不语,也不再多说,细思一下,问道:“文牒可否一看?”
颇喜闻言,从身上摸出一张文牒,说道:“抚顺一役前,家主便已备下了文牒给咱,怕是万一有个闪失,若咱还活着,好歹也能回颇家报信。”
李伯弢一边听,一边接过文牒仔细端详。
这份通关文牒上面盖的是广宁兵备道的红色关防大印。
再细看内容,姓名、年纪、籍贯、行踪去向,一应俱全,规规矩矩,合乎文理,看去不似做伪。
不过能给一个私兵,开出山海关通关文牒,这家主颇重光,应该职位不低。
可他仔细回忆,记忆中却也想不起有这号人。
随后,李伯弢转过身来,看着蒙古三人组,问道:
“那么你们呢,确是内附归顺了大明?”
忽嘎楞闻言,立刻答道:“回老爷,俺们真的归顺了大明。”
“你们的路引是如何得来?”
李伯弢知道,即使内附的部落,顶多也就来往边镇,要想来到南边,特别是京师也是不易。
忽嘎楞转头和那日苏交流了几句,那日苏从怀中掏出路引,递给了李伯弢。
忽嘎楞继续说道:“回老爷,那日苏的叔父是在宣府北路独石马营,参将张应奎帐下效力。”
“路引便是他叔父所给!”
“所任何职?”
“标下左二营前锋把总。”
那日苏一听到此,立刻昂首挺胸,两眼看着李伯弢,心想好让你知道,咱家里也不比你差多少!
李伯弢瞥了那日苏一眼,见他突然昂首挺胸的样子,也不知为何如此。
也就没有理他,随后拿起路引看了看,确是宣府所发。
他抬头看了看忽嘎楞,又问道:
“你们年纪相似,年纪轻轻,可你又怎会北去塞外?”
忽嘎楞闻言一呆,想了想,说道:
“回老爷,俺并未北上,俺自小长于板升,是俺父母出了边塞!”
原来是移民二代,那也算不了叛民。
李伯弢终于弄清了双方的由来,听上去都没什么问题。
随后心中一笑,管这么多干啥,只不过买匹马而已,又不是刑部的捕快。
可说到买马,他又纠结了起来。
一边是蒙古马,一边是河曲马,听上去都还不错。
可当李伯弢真正看到一旁矮矮小小的蒙古马时,心里直犯嘀咕,总觉着这等小个头,配在自己身下,未免寒碜了些——要骑就要骑大马!
虽然,听说这蒙古马长于奔袭,以耐力著称,可论起速度与威风,却终究差了几分。
而颇喜的河曲马,也就是青甘河套一带的马匹,虽说此刻那马瘦骨嶙峋,却骨架高大,明显比蒙古马高出一头。
他心里清楚,这马看上去病恹恹的,眼神里也透着疲惫,但这匹河曲马能从沈阳奔至京师,一路千里,已是出类拔萃。
若得良草好料,再精心调养一番,必定能焕发雄姿,称得上百里挑一的骏骑!
随口一问价钱,蒙古马三十八两一骑;
而这匹河曲马果不其然,颇喜给了五十两的价钱,远远高出了市面价格。
正想着,如何通过双方互相压一压价格,就听见此时,骡马市里一片躁乱,从远处开始传来阵阵的步伐声。
前方几人,骑马冲入了骡马市,后面跟着一队士卒。
这队士卒有七八十人,头戴飞碟帽,盔顶束着红缨,身披黑袍,外罩蓝色棉甲,红色革带束腰,腰悬黑色横刀。
进了骡马市,便四下散开,围成了一个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