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八。
云薄如纱,晴光耀耀,和风拂柳。
顺天府,承天门千步廊,吏部文选司。
“迟到了!”
“头一天去吏部点卯,就迟到了!”
李伯弢(tāo)险些当场跪下给自己磕一个!
才刚穿越进明朝,自己这新科郎官,半只脚都未踏入官场,就在这吏部点卯关键时刻迟到。
更何况,还是在吏部文选清吏司唱名!
等同于在一堆老大人面前当众脱裤子——要脸不要命!
一个文选司的主事,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你是留京为官,还是去偏远县衙写折子,甚至滚回老家吃土!
要是真在上官面前落下个“此人惫懒违制,不堪大用!”的印象......
李伯弢一想到此,差点原地炸裂!
他心中一叹,一手撩着蓝色罗袍,另一手夹着竹木笏板,匆匆在吏部廊道上疾疾而走。
脑海中回想前事,只记得,自己就读浙东某学院,主修作战指挥(维权),辅修情侦,毕业以后去了南疆海域。
前日,身处执行任务的小艇上,面对几艘正要冲撞的“舢板”,心中正用英文吐槽:“taking the damn Bananas!”
结果一个湛蓝色巨浪打来,人就消失了!
眼睛一睁,整个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
李伯弢居然成了家族上下的大红人——万历四十七年的新科进士!
他暗自思忖,这不就是到了明朝末年?!
掐指一算,此刻乃万历四十七年,也就是西元1619年!
再过一年四个月,万历就要崩了!
再过一年五个月,泰昌就要崩了!
再过二十五年,大明就要崩了!
那时自己也不过四旬有余,按道理应该还没死......若死了那还好说,倒是能早早了结。
但最可怕的莫过于,人没死,眼睁着,还得看着国破家亡,汉家衣冠不再!
哪怕泛舟海外,李伯弢自问那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也完全无法接受,完全无法承受这历史的断裂。
不过万幸的是,自己到了明朝,既没穿成军户,也没穿成献愍太子(朱慈烺)。
穿成军户,主要是爹不行;
穿成献愍太子,主要还是爹不行。
现在虽说只是个新科进士,但好歹起点不低,至少还有时间折腾!
这几日,李伯弢寒邪入体,好不容易到了今日清晨高烧退下。
拖着还未复原的身体,便紧赶慢赶的朝吏部而来。
只可惜——自己终究还是迟了。
而此时,吏部文选清吏司一侧堂前,早有百余位青年人,排成数列,聚在一起,翘首以待。
他们头戴黑色平顶双翅进士巾,簪花垂带,身穿宝蓝罗袍进士衫,衣纹熨帖。
脸上写满憧憬期待,浑身上下散发着抑制不住的锐气和朝气。
这些即将在官场展露头角的年轻人,正等着前方,文选司选贤科主事吕维祺按序唱名。
吕维祺乃河南府(洛阳)新安县人氏,万历四十一年中的进士,刚从兖州推官,擢升为吏部主事。
地方州府的推官虽也是七品,地位却不如同为七品的上县县令,更远远逊于七品京官主事。
更何况,是这天下第一部之中的天下第一司的七品主事。
文选司掌官吏班秩迁升、改调之事,乃天下官员选任的中枢,权责之重,名望之高,向来是无数官员梦寐以求之职。
多少人为了留京调入文选司,甚至甘愿自降三级官职——即便如此,要是没有旁的什么付出,那也是一场空梦。
而这吕维祺居然能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地方推官拔擢为吏部主事令史,真是让部内同僚侧目相看——也不知是走了何人的门道!
这唱名一事枯燥无聊,对于公务繁忙的主事们来说,可是纷纷避之不及。
但吕维祺作为司内新人,还是主动揽过职责,做起来依旧格外认真,干劲十足。
“陆文衡!”
“学生,在!”
“分拨工部观政,领青袍角带一套。”
“薛国观!”
“学生,在!”
“分拨督察院观政,领青袍角带一套。”
“张士良!”
“学生,在!”
“分拨户部观政,领青袍角带一套。”
凡被唱名的新科进士,便依次走向一旁的长桌。
然后分别接过,桌后两名书吏发放的委任和青袍角带。
这所谓的青袍角带,便是观政进士的正式官服,由一件青色圆领官袍和一条嵌着黑牛角装饰的深青色革带组成。
原来,这些人正是万历四十七年己未科的新科郎官,也是万历年间的最后一科进士。
从后世的角度来看,这一届的进士,真是群星璀璨,卧虎藏龙。
可谓,东林与阉党并立,英雄同汉奸共存!!
无论是之后,乱世大时代中的君子或是小人,都将纷纷在这青史中写上浓浓的一笔。
而现在,这些新郎官仍只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怀揣救世理想,即将踏入仕途的官场新人。
在这短短的数十天内,他们的人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由举人成为贡士,由贡士成为进士!
三月十五殿试,三月十七传胪,三月十八荣恩宴,三月二十上表谢恩。
三月二十五开始,除了直接进入翰林院学习的一甲三位进士,其他郎官就要开始到吏部听候分拨观政,同时准备馆选事宜。
这一届的新科进士总共有三百四十五人,要分别到九卿衙门观政。
也即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
每个衙门大约分配三十五人左右。
只不知为何,这次的分拨观政居然拖延了数日,依旧看不到尽头。
到今日已是四天,也不过安排了百位。
还剩这一半多的新郎官,须天天到吏部报道,怕是错过了唱名。
虽然心中很是无奈,可这些连官场都没入门的菜鸟,又有谁敢抱怨,只盼着今日能多分拨几名。
更何况,对面可是掌握自己仕途生杀大权的文选司上官,万一留下不好的印象,就算送个五百两银子也不够喝一壶的!
主事吕维祺,看了下名单,说道:
“最后一位......”
底下议论纷纷而起。
原以为,每日的名单总会有所增加,可今日第四天了,依旧没有变化,还只是二十余名额!
轮到自己分去观政,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关键是,明知每天只有如此少的名额,还不得不天天一大早跑到吏部点卯听候,这谁受得了!
“今日,还是只分拨了二十多人?”
“这还要等到何时!”
“天天点卯,天天空手而归!”
经过了几天的来回折腾,这些新郎官的耐心差不多都被消磨干净了。
见有人率先开口,这抱怨声便一发不可收拾,嘈杂的喧哗之声在场中响起。
主事吕维祺抬头一看,见场中纷乱无状,眉头一皱,提高声音说道:
“肃静!文选司办事,自有规制!”
“朝廷举才选士,便是为了让你等迎难而上,为生民立命,为四方开太平!“
他环顾场内,议论声果然变小,大多数目光都集中朝他看来,心中略有得意,不自觉的昂起了头,沉声说道:
“如此小事,便开口抱怨,甚至非议公署!”
“我看诸位都难堪官守之任!”
话音刚落,整个场内顿时安静如水,鸦雀无声。
一秒之后,吕维祺再也看不到,还抬起的头颅。
场中新郎官们秒懂上官之意,赶紧低下头去,生怕被吕维祺的目光逮个正着!
就算扫到,只要低下头藏起脸,这上官还能记住自己是谁?
否则,要是被认出记住,自己可甭想有好果子吃!
吕维祺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新郎官,一个个再也不敢造次,甚为满意,拿起名册,继续道:
“最后一位,李伯弢!”
“李伯弢?”
吕维祺低头又看了看名册,确认没有念错,再次抬头喊了一遍花名册上的名字。
堂前除了飞过白云蓝空的几声鸟叫,再无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