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惊喜之余脱口问:“岳鹏举可在军中?”
小兵不知沈放的身份,可见沈放这副模样,显然与岳飞关系匪浅,于是应道:“岳统制在军中。”
沈放抱拳道谢,向山脚下走去。
才没走几步,见李子云单人单骑追着几个金人步兵跑,沈放招手大呼:“李郎君!”
李子云浑身沥血,却生龙活虎,显然那些血是别人流的。
李子云听到呼声扭头望来,见是沈放,停止了追击。
“太尉,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我不在这儿你老爹要扒了老子的皮!”
李子云见沈放愠怒,却笑嘻嘻道:“你说过,杀敌立功为大。我爹除了嘴皮上的忧国忧民,寸功未建,不搭理他便是。”
“逆子!”
沈放嘴巴上说着狠话,满脸却藏不住的笑意,这会儿早已将关禁闭的念头丢九霄云外了。
“从昨晚至当下,踏白军歼敌无数,子云替弟兄们请赏!”
“请赏?”沈放又板起脸来,“老子当初怎么教你的,别把老子的踏白军给霍霍完了。你好好清点一下,还剩几人几马?”
李子云丝毫不惧,道:“踏白士们虽然牺牲巨大,可是折在将士们手里的金贼何止一倍,这仗打得值。”
“你……好小子,学会算账了。先不跟你纠缠,我要去找岳飞。”
“岳飞是什么人?”
“岳飞是中流砥柱……”
曹弘见沈放与李子云在一起,亦打马急驰而来。
“李郎君,可伤着了?”
李子云咧嘴笑着拱拱手:“曹指挥使,好着呢。能宰我李子云的金贼还没出世呢。”
三人正谈笑着,一名三十余岁戴着深檐铁笠男子走上前来,拱手问:“打扰了,诸位将军可是从西军来的?”
沈放止住了笑容,还礼道:“在下沈放。”
“啊?”铁笠男子打量沈放几眼,问:“将军就是旋风将军沈放?”
“不敢,虚名而已。”
铁笠男子恭恭敬敬的又抱拳行了一礼,道:“末将王贵,乃岳鹏举麾下步兵指挥使。”
这个中年男子是王贵?
沈放看王贵的眼神有些复杂。
王贵也是汤阴县人,是仅次于张宪的岳家军第三将,从岳飞起兵时他就一直追随左右,可惜最终却顶不住压力,背叛了岳飞。
“嗯,王将军,可否引我去见岳飞?”沈放的语气有些淡,对王贵最终没守住立场,倒向张俊构陷岳飞的可耻之举很不爽。
王贵哪会知道沈放心里在历数他的罪状,还以为沈放在摆谱托大,有些纳闷。
王贵引路,沈放终于再次见到了岳飞。
岳飞只比沈放小一岁,才不足半年时间,脸上已布满了沧桑,仿佛老了十岁。
岳飞见到沈放,神色明显的错愕。
“鹏举,咱们又见面了。”沈放笑了,一脸真诚。
岳飞刚经历激战,一身黑色铁甲上沾满了血迹,神态却自若。
“末将见过沈太尉。”岳飞下马,恭恭敬敬的拱手一拜。
“岳鹏举,你我之间就不需要俗套了。”
沈放走上前去,拍了拍岳飞肩上的兽首肩吞,感叹:“说句真心话,十分想念。”
沈放怎能不惦记岳飞?
当初在平定军时,沈放一个退守的决定,岳飞当即负气离去。
沈放这边情真意切,岳飞却中规中矩,丝毫没有激动:“不敢。”
沈放是知道岳飞的脾气的,是以也不再纠结于此,问:“鹏举,你如今是在宗元帅帐下还是归黄潜善调拨?”
“飞如今孓然一身。”岳飞回答的干脆利落。
“哦,”沈放不好问岳飞此前经历了什么,改口问道:“那有什么打算?”
岳飞显得心事重重,没有回应,反问道:“沈太尉怎么会出现在尧山县境内?”
沈放叹气:“家国沦丧,我也不过是一片浮萍。当初以为保住真定,或许能为抗金大业提提气,可发现依然不能改变什么。这次是听闻金人押送宗室百官北遁,看看能否尽一份臣子之力。”
岳飞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沈太尉是打算救下太上皇?可有何具体部署?”
沈放看出了岳飞眼神的变化。他不愿意说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可沈放大概能猜得出来。
自己统领西军崛起,并没大范围改变战局,岳飞很可能还如史实所载,从刘浩、归黄潜善调拨,或许又去了张所军中,或许也入了山东,从王彦转战。
但可以肯定的是,大元帅府军主力依然避战,赵构前一阵子在济州,这会儿说不定已渡过黄河,要不斡离不也不会出现在磁州。
“鹏举,我虽说有一定的部署,但是孤掌难鸣啊。你应该也听说了,金人东西两路大军近二十万骑兵,押着太上皇、天子等百官和搜刮来的财宝北遁。”
“如此,西军镇守的真定、井陉道成为要冲。以西军当前的兵力,实难抵挡金军的正面冲击。”
“西军目前已在真定府最南端的元氏县布置兵力,严阵以待。此前一天击退了万数以上金骑的进攻,这次南下也是为打破金人的节奏。”
沈放没有隐瞒出兵的事实,但是也只能让岳飞了解这么多,背嵬军与龙脊军的使命是万万不能向他透露的。
岳飞听了,露出一丝忧虑:“若是太尉能早些南下,局势也不至于恶化至此。”
岳飞一根筋都在二帝安危身上,此话也是由衷之言。
“鹏举,不知你听闻山西的战事没有。此前金军统帅银术可、耶律马五等将兵数万再次强攻平定军,西军将士死伤过万,却脚不停歇的转场真定。”
“唉,你只知西军十万,牢牢把控着井陉道,却不知我处境之艰难。”
“这一年来,西军死伤将士不下五万余人,军饷、兵甲不继,新兵招募赶不上阵亡将士之数,处境艰难啊。”
“我为了稳定军心,安抚百姓,唯有硬着头皮顶上,可内里的状况只有自己知道。”
沈放朝岳飞吐起了苦水,可是以岳飞的睿智,他也不敢把“牛皮”吹破,偶尔还是说几句实话。
岳飞终日奔驰在战场上,他能收到的讯息远不如沈放,见沈放能将太上皇与天子的行踪摸得如此之透,不由升起了曙光。
“沈太尉,飞虽不才,但还是有几分力气,也带了数百汤阴县子弟,愿随太尉一起征战,早日挽大宋江山于倒悬。”
此时的岳飞还没日后般光芒万丈,他不过是一个满腔热血的好男儿,这会儿在赵构麾下的战将之中甚至排不上号。
他能主动向自己靠拢,应该是在黄潜善或者王彦那里受了鸟气。
如此收揽英才的大好时机不会时时有,可是沈放却摇头道:“鹏举,你终究是大元帅府军,沈放当下还不敢留你。”
岳飞何等的聪慧,问:“是因为信王殿下发的那份告北地军民书吗?”
沈放没有直接回答,叹道:“本以为二王分统河北军民,定能壮大军民抵抗金人的决心。可是康王殿下一味畏战避走,为西军所不齿。”
“康王殿下也曾来信,邀信王一同遏守黄河,阻金人北遁。可他自己却遁走,连行踪都难觅,这让西军将士如何信服。”
沈放这个倒没有吹嘘,康王确实曾去信与信王赵榛,不过却是想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份收编了西军。
李若水当然知道西军谁说了算,找过沈放。
以沈放的做派能答应么?
沈放的拒绝,大出岳飞的意外。
“太尉,国家危垂,吾辈健儿当放下个人之间的芥蒂。只有大宋朝廷在,才有我等健儿报效之处呀。”
沈放心里的苦,岳飞怎能知晓。
沈放出兵的目的,正是要敲掉他心心念念的徽钦二帝。
大宋江山可依旧,可是赵匡胤的子孙不能再荼毒天下了。
以岳飞背上刻的那四个字,若把真实意图告诉他,他不得马上拔刀将自己的脑袋砍了?
沈放极为惋惜,这次岳飞捞不住,以后再想留他,却是难了。
沈放望了眼满地战死的宋金两军尸首,道:“岳鹏举,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不管如何努力,打下多少城池,都抵不过一纸降书。你还甘愿流血牺牲吗?”
岳飞没想到沈放嘴里蹦出这句话,马上应道:“报效国家,战死沙场乃军人天职。只要无愧于心,对得起皇恩浩荡,足矣!”
沈放看了岳飞一眼,道:“鹏举,你还年轻,有些事还看不透。军事不过是政治的延伸,你我不过是朝廷君臣决策中的一枚棋子。真到了‘保帅’时,‘车’不过是一粒沙子。”
这是岳飞的宿命,可是他此时如何听得懂。
沈放只比岳飞大一岁,可他的思维高度比岳飞高了八百年。
此时与岳飞谈朝代更迭,谈君权神授这个伪命题显然不合时宜。
沈放抛出这个话题,却没引起岳飞的共鸣。
“沈太尉,这话飞不敢苟同。天下军民各司其职,当军人的做好军人的事便对了,生死浮云,海底沉沙,若人人都惜命,何来的国家安宁。”
沈放看出来岳飞在指责自己,淡淡笑道:“岳鹏举,你今日救我之时,我沈放正被金人的硬弩压在马尸之后动弹不得。我若惜命,何来战场。”
“你岳鹏举也在我西军中呆过一些时日,西军为了保疆土,从来不惧牺牲。我沈放多次在军中直言,西军所为,对得起天下苍生。足够了!”
一旁静静听着的李子云不依了,怒道:“岳飞是吧,我西军将士浴血沙场之时,你那狗屁天下兵马大元帅躲在哪儿?我真定军民死守真定城时,官家干的什么事?”
曹弘见李子云如此说,连忙制止:“李郎君,你这话大逆不道,怎能如此?”
“皇帝就没过错吗?既然没错,为何下罪己诏?太原城军民死不交城,西军将士孤悬北地尤在奋斗,他倒好,一纸降书,咱们十万将士俱成了金贼的人了。”
李子云满脸的不屑,他脑子里没有那些君君臣臣的大道理,他只知道将士们牺牲无数,却换来被人卖的结局。
岳飞愕然的看着李子云与曹弘二,匪夷所思。
沈放抬手制止了二人的争执,对岳飞说道:“岳鹏举,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从山上下来的年轻小伙子是李清卿李若水之子李子云。他以踏白士两千骑兵夜破上万金军,杀敌无数。”
沈放又指向曹弘,道:“这位是我天威军指挥使曹弘,开国曹武惠王曹彬之后。”
“鹏举,我西军中还有赴金常使马扩,顺州兵马钤辖林良肱,真定本路兵马钤辖刘翊,绛州守将岑子清,老西军将领李乃雄、廖宏等。这其中哪个将领不浴血沙场?”
“我今日所言,是想告诉你,这天下事,不仅仅是天子一人去操心,天子力有不逮之时,天下人皆应操心。”
岳飞听着沈放的慷慨言词,内心的惊涛骇浪可想而知。
这是掩盖在华丽辞藻之下**裸的大不敬,**裸的大逆不道。
沈放骨子里没有什么狗屁君权神授,这天下本就不是他赵家的万世资产。
朝代更迭稀松平常事,你赵氏的统治已烂到根子上,不是由内而外,便是由外而内,总有反抗的力量刮去腐朽,给天下一个新生。
岳飞性沉稳,并未当面与沈放对峙,只是道声告辞,头也不回的要走。
沈放在他身后丢下一句话:“岳鹏举,假以时日,你会知道我沈放为何会有今日的言辞。我西军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随时欢迎你加入。”
待岳飞走远,曹弘才不解的问:“头儿,你不是一直想招揽岳飞吗?为何故意将他气走?”
“哦?你看出来啦!”沈放哈哈一笑,“他岳鹏举是一匹良驹,可我现在还不能当这个伯乐。”
“伯乐相马?就目前西军诸将之中,随便拉出一个指挥使也不会比他岳飞差吧?”
曹弘不解,西军诸军中,哪个不是战功绝卓,为何沈放偏偏相中这个岳飞?
岳飞虽然有万夫不敌之勇,可脾气楞大,真要加入西军,不连沈太尉也管不住他?
沈放不知曹弘在想什么,吩咐道:“曹弘,将咱们在柏乡寨收来的战马,送一千给岳飞吧,这是我当下唯一能助他的了。”
李子云听了怒道:“太尉,为何要赠马给他?这是我踏白将士们用命换来的战利品。不给!”
沈放笑吟吟道:“李郎君,算我沈放问你借的行不?借!还不成的话给你打借条。”
沈放这一出,瞬间把李子云给问懵了。
那边。
岳飞牵着马缓缓而行。
沈放的话又在他脑海里连续出现。
“鹏举,”王贵问,“沈放与你到底什么关系?”
岳飞心不在焉的应道:“一面之缘罢了。”
“可是,我瞧着吧,他对你好像一副……恨子不成龙的感觉。”
年轻的岳飞回头望了王贵一眼,笑道:“王大哥你这是什么话?”
王贵连忙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好像很想拉你入伙,却又故意赶你走。对你……嗯,说不明白啊。”
“王大哥,别说你了,我也瞧不明白沈放此人。要说一面之缘吧,在一年多前还真有过,可那阵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兵油子,不敢说坏事做尽吧,怎么也不像今天这个模样。”
“唉,可没够一年时间,他已是十万西军的统帅。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好像将眼前的乱世看得一清二楚,甚至金人的任何举动,都在他眼皮底下。”
“哦,他不会是勾连金狗了吧?”
“王大哥,你见过那个狗腿子把主子咬得那么狠的?金人在他手底下吃的亏,大宋立国以来,绝无仅有。”
“那倒也是,汴京城里早有相士断言,大宋的国运在北,厄运也在北。这会儿天子与百官都被金狗绑走了,厄运在北应当没错,国运在北……”
岳飞听着王贵絮絮叨叨个不停,心头一阵空。
黄潜善已带着大军,以大元帅府邑从之由逃跑了。
自己如今脱离王彦,已成游卒散勇,手底下数百汤阴好男儿,也要随自己一起居无定所,茫然无措吗?
沈放身上戾气太重,非眼光长远之人。
这天底下若还有一人以全副身心在抗金,那只能是宗汝霖了。
想到此,岳飞一扫颓气,翻身上马,对着身后数百汤阴健儿大呼:“弟兄们,咱们投靠宗泽老英雄去。”
远远的,大批骑兵,不,是骑兵押着大批战马向这边奔来。
岳飞一眼认出了领头之人正是沈放口中的曹彬之后曹弘。
须臾,曹弘追上岳飞,拱手道:“岳鹏举请留步!”
其实岳飞想不留步也不行了,成百上千的战马已阻住了他前面的官道。
“我家头儿吩咐,岳飞将军此行下汴京,路途遥远,战马粮食匮乏。这一千匹战马和马背上的干粮赠予将军,算是答谢将军的救命之恩,祝将军谋事必成。”
岳飞愕然问:“沈太尉怎么知道飞要去汴京。”
“我家头儿说了,除了西军,唯有宗泽老将军才是一心救国的大宋良将。”
“那……沈太尉为何如此肯定宗汝霖会去汴京?”
“汴京乃国家之首,金人离去,宗泽老将军必然会将汴京夺回来,好教汴京城里那个伪皇帝张昌邦不敢造次。”
“张昌邦?太宰张子能称帝?”
岳飞听了大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