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勇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这支被勒令脱光衣服的百姓队伍中混杂着数十名死士,既然自己暴露了,那只能放手一搏。
只有将金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才有可能保护其他弟兄。
这是身为死士无法逃避的选项。
自从混入怀州城后,他才真正体会到了金军的野蛮和多疑,汉人之中稍有抵抗,金军就杀人,才不足一天时间,金军就彻底降服了这座城。
沈放曾告诫自己,粘罕更具侵略性,他会为了达成目标杀更多无辜的人。
从他攻入山西采取的威慑、驱赶加屠杀策略就可见一斑。
这个铁血国相令整个山西无人聚众抵抗金人,因为他把所有能抵抗、敢于抵抗的人都杀死了。
死士们目睹了金军屠城的惨剧,更激发了复仇的决心,不断有弟兄被金军无差别杀死,硬是没吐半个字。
侯勇不知道眼前两名金将用女真话说了什么,不过金人似乎不急于动手宰了自己。
金军将他捆绑起来,丢上马背,向城北的骑兵队伍前进。
所幸他一直没有直接带兵打仗,也没响亮的名头,金军并没人认出他来。
没多久,押送他的金骑兵停在一个小队面前。
“大王,这个汉人是谷神监军送来的。”
押送骑兵用女真话跟一个年轻的军官汇报着。
年轻的军官一边听一边向侯勇望来。
没一会儿,年轻军官打马向侯勇驰来。
“嗬,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年轻军官用的是汉语。
“张啸天。”侯勇昂首应答。
“好,我是大金国左元帅府都统制,汉名叫完颜活女。”
这个年轻的军官正是刚从怀州城返回他的前锋骑兵队伍的完颜活女。
“张啸天,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我帮你找出耿守忠,但是想杀他要你自己想办法。而你要替我办一件事。”
侯勇想都没想,道:“我答应你,只要能找出耿守忠,让我干什么都行。”
完颜活女递来一个微笑:“就不问我要你办的事是什么吗?”
侯勇眼中闪着凶光:“只要能把耿守忠狗贼一段一段切碎,叫爷爷我去死都愿意。”
完颜活女赞道:“好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你只需要替我打探西军的消息,我不但替你找出耿守忠,还赏赐你十万贯钱。”
“钱不钱的爷爷我不在乎,我只要耿守忠死!”
完颜活女满意点点头,吩咐身边骑兵给侯勇找身干净的衣服,又赐他一只烤羊腿。
趁侯勇旁若无人的大块嚼肉,完颜活女叫来一个金军。
“讹图,从现在开始寸步不离的盯着这个汉人,他有什么异常举动马上告诉本王。”
……
远在土门关军营,西军指挥官们听了沈放的汇报,全都沉默不语。
金军两路并进,真定这边的金国二太子预计有八万以上的骑兵。
据斥候大队副队长沈宋传回来的消息,这一路金军分为七支军队,光前锋就有两万骑兵。
这支前锋骑兵由一个叫多昂帜烈的都统率领,从李固渡渡河时与宗泽的军队遭遇,经过一上午激战,击垮了宗泽的大元帅府兵。
金军前锋陆续渡过黄河,又在澶州城击败大元帅府兵。
宗泽在澶州北的南华镇集结车阵、轻骑兵阵也抵挡不住金军重骑兵的前进速度。
以金军的前进势头,不出三五日,前锋就能抵达真定最南端的元氏县。
华北平原自冬雪融化后,还没下过一场春雨,元氏县石堡外的槐水露出大片河床,想在三十里宽的河道上全面阻挡金军突破难度极大。
而栾城以东的寖水虽然水流量稍微大些,但也不能确保全流域将金军挡在河岸之外。
“要不,我易州兵列阵槐水南岸,由归德军驻扎在石堡之间做我后盾,只要将战斗打成持久战,挫去金军的锐气,就不怕他了。”
林良肱身为元氏守将,身上压力极大,万一在他的防区出了状况,整条防线都要垮。
陈龙却反对道:“不行,就算林将军你挡住了金军第一波冲击,他们还有第二军,第三军。把精锐的易州骑兵消耗掉了,光靠弓弩和壕沟抵挡不住金人的铁骑。”
许延也点头道:“主要是河道太长了,咱们不能预判金军的渡河点,打起仗来非常被动。”
廖宏语气沉重道:“你们只想着金军会正面冲击,若是他绕道寖水集中兵力冲击一地,搭一座浮桥不是什么难事。”
“廖将军,你忘了西军还有震天雷这个大杀器吧?”马扩提醒道。
“战线如此之长,震天雷不能完全压制金军,且消耗量太大了。”
众将议论纷纷,始终拿不出有十足把握的对策来。
沈放也担忧,但是他担忧的不是如何抵挡金军,而是金军押送的皇室成员分为了两拨数批次。
史实上,金军两路元帅将钦宗父子和诸王、后宫、宗妇和百官工匠分别从河北、山西押送。
山西那边沈放已做了周密的部署,自有黄胜、李乃雄、李子云、岑子清他们去对付。
沈放只要赵氏男丁,其他的人没兴趣。
可是真定诸将讨论的只是如何防守,离自己的真实意图相距甚远。
真定这一端知道自己真实意图的只有伍有才与廖宏、陈龙三人。
背嵬军、虎卫军、归德军没有多少士兵是大宋禁军出身,定然会毫不犹疑的出手,没有任何后遗症。
完颜阇母还在河间府驻扎,如果真定这边打得太猛了,金军可能会不考虑主官道,绕过河汊遍布的赵州高邑县一带,绕道深州入河间府北上。
这样一来,金军押送队伍中的太上皇赵佶等亲王宗族更难寻找了。
伍有才咳了一声,问道:“头儿,你有什么对策?”
沈放整理一下思路,道:“诸位,你们别忘了,金军这次北返,不再像南下那般轻松,他们押解着大量的宗室人等,还有大量的金银财宝等物。”
“你们从思想上就要转变观念。真定打烂了,西军损失的不过是一季小麦和几座城,金军要是失败了,不光他夺来的钱财没了,甚至可能连命都要丢在大宋国境内。”
“你们首先要明白一点,斡离不更怕失败,西军可以失败,但是他斡离不败不起。”
林良肱应道:“这个道理末将等都懂,可是金军队伍中押解着太上皇和楷王、燕王等宗室。”
沈放笑道:“官家不是下令全力截击金军吗?既然是战争,难免会死人。”
“末将倒不是担心伤了宗室,是担心真定府里那位。”
沈放哼了一声,道:“你们以为信王的胸襟真有那么宽广?若是太上皇在乱军之中出了意外,他赵榛可是要承受巨大的压力,若是西军能救下太上皇,功劳迟早有他的,若是不幸让金军通过了,他顶多被世人不痛不痒的指责一番,还留了个储位的位置出来。”
伍有才嘿嘿笑道:“所以李公、曹晟就算跳得再高,闹得再凶,信王也不允许他们参与西军的行动。”
沈放点头:“对。不管西军最终以任何方式结束这场战斗,对于信王来说,都不太重要,他只要事后想好词措就好。”
马扩沉吟半晌,道:“头儿,那咱们干脆放手去干,不用顾忌那么多了。当初扩出使金国,看清楚了太多人的面目,没有强大的军队,金军是不会低头的。”
沈放点点头:“马指挥使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金人无法一口吞下大宋广袤的疆土,所以他们扶持了一个伪君王张昌邦。待他们平安回到北方,腾出手来之后,定会以宗主的身份胁迫张昌邦继续一口一口吞并大宗国土。”
沈放逐个望了望众将:“你们必须明白一个事实,名义上,天子已将北地军民出卖了。就算这只是个缓兵之计,面对军力鼎盛的金人,下次朝廷只能一再妥协。”
“如若不找到对策,就算西军打剩下最后一个人,依然逃不脱成为弃子的命运。就是说,不管咱们今天作出多大的牺牲,都是白费劲。”
“诸位看看真定城里的信王殿下就知,金军押解着整个大宋朝廷北走,他做了些什么?”
“再看看康王殿下,假宗泽老将军之名勤王,自己却躲到了梁山泺。”
“我大宋西军的威名岂能为这种投降懦弱行径给折。我沈放成立西军之初已在种相公面前立下誓言,西军应继承守境安民,抗击敌寇的初衷。”
“国家遭大难,更需要吾辈英豪为天下百姓,为我等妻儿老小的安宁稳定献出忠诚。”
沈放悄悄将忠君爱国的概念切换成“为天下百姓”,却毫无违和感。
他一直都这般践行着这个理念,也正是如此才有了真定、井陉道的和平小天地。
沈放一番肺腑之言,得到了共鸣。
伍有才、陈龙自不用说,他们本就不是大宋官僚系统之内的军官,丝毫不受体制的约束。
林良肱、马扩、廖宏、潘诚、曹弘这些大宋武将都是亲眼看着大宋朝廷一步步畏战求和,令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而痛心疾首。
此前他们这些武人的地位一再受打压,思想被禁锢,一旦身体内部的不满不受限制爆发出来,定成洪流之势。
他们之中除了曹弘之外,都深受大宋重文抑武之害,心中都有一块想揭去的疤。
沈放这一呼吁,即刻得到了诸将的呼应,纷纷表示不论今后承担怎样的骂名,愿听从沈放指挥。
沈放看着曹弘激动的脸庞,语重心长道:“你虽为曹家养子,可是你没有辱没曹武惠的声名。曹家一脉皆英豪,为守护大宋国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今日的壮举乃光大门楣之举,不要有压力。”
曹弘连忙躬身拜道:“头儿,末将自信对得起爹娘和祖上。我曹弘眼睛不瞎,跟着头儿走才是正道。”
沈放安抚道:“曹殿帅本意也不坏,错的是一味愚忠,大宋江山已被那些懦弱之人卖得一干二净。国之不存,哪里来的朝廷?”
沈放之所以长篇累牍的强调君与国之间的区别,是要在决战之前统一思想。
若是自己都立意不明,麾下将领会看不清局势,就算看得清楚的人,也不能放开手脚去干。
这次会议之后,全军便算定下统一行动目标了。
自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天下民心真的毫无保留的向宋么?
赵宋处理国内民政上确实有很多值得肯定的举措,可是对外交,对军队建设上无疑是倒退的。
作为一个历史老师,自己曾调阅过非常之多的一手史料。
汴京围城之际,城内军民百官并非铁板一块。
皇帝在战与和之间不断摇摆,令投降派耿南仲、唐恪获得了宰执大权。
金军合围之前,耿南仲借出使金营之机潜逃至康王帐下,而唐恪之害尤盛。
赵桓驱走吴敏、徐处仁,唐恪任太宰,命守军不可发一炮。
他跟着天子巡城时,守军当着赵桓的面,将他一顿胖揍。
金军扶持张昌邦任伪楚皇帝时,唐恪自知自己的下场会很惨,在推戴状上签名同意后,服毒自尽。
所谓树倒猢狲散,汴京城内百姓看着开封府内聂昌等一众官僚筹集、搬运内府帑藏,融铸成金银时,更多的人是以凑热闹的心态围观。
到了后来官员们筹集不够金军规定的金银,开始搜刮民间金银时,引发了百姓大量的反抗。
百姓们为了泄愤,焚烧城楼官廨,宫观寺院,引发大规模的动乱。
沈放对于防御金军早已有了对策,除了常规的防御手段之外,老天也在帮忙。
这几天北方一股冷空气南下,干冷的空气中刮起了强风。
这股风正朝南方刮去。
届时,乏驴岭运送来的大量石灰当有用武之地了。
……
西军频繁的调动,将真定一府五县、土门、祝峰山所有的军队向元氏、栾城一带调动。
各县之间夯实的硬化路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各军士兵、远程投送器械快速的集结于槐水、寖水之畔,密集的投石车分布在高耸的石堡之间,威慑力十足。
伍有才站在沈放身旁,望着繁忙调动的军队,嘿嘿笑道:“头儿,这么大的阵仗,会不会将金贼吓退了?把大鱼放跑了就白忙乎一场了。”
“伍阎王,”沈放也笑了,“这场仗金军必须打,斡离不没得选。”
“这个自然,若是突破不了真定城,金贼一堆的宝贝白抢了。”
为了迷惑金军,沈放密集的派游骑南下赵州、磁州,放出话去,金人抢的金银一块也拿不走。
沈放不在乎金银,可是金人却极为重视金银。
“头儿,你让三烧了那么多白灰,还制作成炮弹,这玩意儿遇水即化,真管用吗?”
“嘿嘿,管用。还记得以前同混厢兵时,在真定城隍庙打架的事不?”沈放笑眯眯的望着伍有才。
伍有才一愣,道:“记得。可是泼灰插眼那是混子所为,你把它搬到战场上,不靠谱吧?”
“有才,你记住一个道理,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打赢了,你就还是个人。如果打输了,封你个护国大将军也没卵用,命都还给阎王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