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曚抬眼望向伍有才,眼神渐渐燃起了火。却压抑着怒火问:“你是何人?”
伍有才扫了曹晟一眼,望向李纲,躬身拜道:“末将伍有才听闻李少宰前来,便从土门关军营匆匆赶来拜会。”
李纲瞄了一眼曹曚,之后才端详起伍有才,微微欠身,拱手回礼:“伍将军好呀。”
“沈放手底下都是些什么混账东西!难怪北地的禁军总吃败仗,目无长官,言语粗鄙,败坏军纪……”曹曚直接被伍有才无视,终于暴怒了。
“等等,”伍有才不耐烦的打断,冷冷道:“姓曹的你再重复一遍,什么‘混账东西’来着?谁是‘混账东西’来着?”
一旁站立的曹弘终于顾不上许多了,猛的拦在曹曚身前,面向伍有才,哀求道:“伍阎王,并非我要背着头儿和你,他是我大伯呀!”
伍有才冷笑着,一把将曹弘挡开:“这儿没你什么事。”
曹曚已霍然站起,手伸向腰间,却发现没有佩刀。
面前的伍有才依然在冷笑:“今日敬你祖上是曹彬,要不然就你这个动作,老子让你横着出去。”
曹曚一愣,随即再次暴怒的挥起了拳头,却被曹弘一把摁了下去。
“大伯,他是背嵬军指挥使,伍阎王!”曹弘近乎咆哮着,眼中满是血丝,显得狰狞吓人。
曹曚脸色僵在那里,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震惊,死板板的非常滑稽。
刚才他被怒火冲走了理智,根本没有将伍有才自报家门听进去,现在终于听明白了。
背嵬军,西军这把尖刀的刀刃,早在靖康元年年底时就已传遍汴京。
彼时,汴京正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冒死跑出去召唤勤王军的斥候带回来北方井陉道的战事。
城外铁甲森森的金人铁骑一次次在西军面前吃瘪。
而五百背嵬士无惧成千上万的金军铁骑,屡屡冲在阵前,屡屡击穿金军铁骑阵。
传闻这个伍有才冷酷无情,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一声令下,背嵬士唯有前进。
伍有才依然在冷笑,眼神中多了一分戏谑,让曹曚顿时感觉冷风嗖嗖入毛孔。
伍有才是仅次于旋风将军沈放的西军传奇,排第三的是个铁塔一般的壮汉,第四的是有勇有谋的游奕军指挥使黄胜……
城中将士用给西军将领排名来驱散心中的恐惧,反过来恐惧却更甚,铁甲钢拳在千里之外啊!
“伍将军,你这是想干嘛?”
厅在脚步声急,人未见声先至。
李若水一踏进议事厅,就冲着伍有才奔去,嘴上一点也不饶人道:“你伍阎王威风了是吧?来呀,把我这身老骨头也一起拧断啊!”
伍有才除了沈放之外,就这个李若水不敢招惹,见李若水一副拼命的模样,语气淡了些。
“曹曚你听好了,我家头儿与我才是真定人,老子从干厢兵起在真定城就横着走。你算什么东西,汴京城待不下去了才想起自己的祖地。不是西军将士们拿命来搏,你家祖宅早烧成灰了。”
曹曚见李若水到了场,胆气增了不少:“哼,才建寸功就嚣张成这样,往后是不是天子来了,也要向你行礼?”
伍有才又飙了起来:“直娘贼,姓曹的你这是给老子下套是吧?若不是李公护着,还给你留在此地搅浑水摸鱼么?”
李若水脸上挂不住了,怒目而视:“伍有才,你眼里还有谁?”
伍有才不怒反而嘻嘻笑道:“李公,你这什么话呀。我伍有才眼里肯定有你啊。不是你拦着,今天就将这个曹家软骨头锤出真定城。”
伍有才瞟了曹曚一眼,哼声道:“身为殿帅,不在汴京城里好好保护天子,跑回祖宅威风来了。这话别人不敢说,我伍有才替你祖宗说了。”
曹曚心里那个气呀,伍有才嚣张至此,不但侮辱自己的祖先,还影射天子!
可偏偏这个伍阎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而自己身为大宋禁军殿前司副指挥使,在他面前出丑不得玷污一辈子英名。
“伍将军,因何事争吵不休?”
门外又进来一人,却是一身紫袍的信王赵榛。
伍有才不敢托大,连忙弓身行礼。
信王突至,曹曚底气更足了,刚想开口告状,却被李若水递来的眼神制止了。
“殿下,我与曹殿帅并未争执,武人之间交流难免火气盛。”伍有才不咸不淡的解释一句。
赵榛点点头,径直走到李纲面前,恭恭敬敬拱手拜道:“李伯纪,你为何出现在真定城?”
李纲此前一直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瞧着眼前发生的事。
他已隐隐发觉,李若水与沈放之间合作并不愉快。
沈放麾下大将之所以故意抬杠,可能出自沈放的授意。
至于其中的原委,李纲只是猜测,并不敢断定。
信王赵榛步入议事厅后,李纲已站起,跟着赵榛一起行礼。
“殿下,臣受天子急召勤王,可仓促之间只召集数千谭州兵,赶至汴京时已于事无补。”
赵榛拉着李纲的手,叹息道:“社稷罹难,四海泣涕,你李伯纪乃国之栋梁,赤心为国,天必感垂。”
李纲连道不敢。
“李伯纪,这次来了真定就别走了。真定乃大宋抗金最前线。沈太尉率西军勇士屡破强虏,时机成熟了当麾师南下,与南方勤王军夹击金人。”
说毕,赵榛投来祈盼的眼神。
李纲若能在自己身边,无异于手里抓了一柄利刃。
李纲拱手拜道:“臣受官家召唤,可兵力单薄不能将官家救下。后来康王来信,邀请臣北渡黄河抗金,臣将军队安置在开德府檀津渡附近,北上真定来了。”
“皇兄他脱离前线,远远逃遁后方,恐怕你投奔康王,不能实现抱负。”
李纲听了大为震动,信王的说辞极为露骨,显然是在贬斥康王。
李纲才从南边过来,没听闻真定发出的告北地军民书,若是听闻了此事,以他的老辣阅历,早判断出其中的奥妙了。
“殿下的厚爱臣感念至深,有一事臣不明,为何西军迟迟不南下,夹击金军?”
“臣这次北上时已听闻金军派出前锋,从滑州、卫州一带突进。以臣估计,金军似乎在为北撤作准备。”
“若是西军与宗汝霖的元帅府军汇合,必能截断金军退路,天子之役或可解。”
赵榛面有难色,看向李若水。
李若水会意,叹道:“伯纪,你只听闻西军的辉煌战绩,却不知西军缺兵短粮,西军兵器粮草全靠自筹,若不是沈太尉长途奔袭太原城获得些粮食,军民都得饿肚子。”
“清卿,哪支军队不艰难,宗汝霖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喝雪水,吃炒豆,还不是要战斗?”
“这……”李若水一时语塞。
“李少宰,西军就从未停歇过战斗,它从一支三百人的厢兵队伍壮大到现在,没有哪天不在生死线上挣扎。”
议事厅外传来说话声,厅内众人被声音吸引过去,原来是沈放缓缓走了过来。
“李少宰、曹殿帅,汴京数万禁军还没开始备战之际,西军就在为汴京抵挡着大量的金骑。”
“我沈放本以为北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多少能缓解汴京的压力,起码能引起三司、枢密院,或者兵部的重视。”
“可实际上呢?汴京没有发一兵一卒驰援我真定。唯一一次供应的军粮和兵甲,还是托李公的关系要来的。”
沈放走到曹曚面前,哼了一声:“曹殿帅,汴京可是大宋的心脏,常备十余万禁军。我这些由百姓和残兵败将组成的西军数千名将士一口一口的啃死金军时,你们在干什么?”
“黄河天险怀州城不战而退,金军不费一兵一卒安全渡河。西京洛阳城拱手送给了金人。斡离不载歌载舞过李故渡。”
沈放又走到李纲面前:“李少宰你被贬至南方可能不知道。金军兵临城下之前,刘家寺竟然还存着五百门崭新的大炮,金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了这些大炮,只需调转个方向便对着汴京城墙猛轰。”
沈放接着又来到信王赵榛跟前,拱手道:“信王殿下后来出镇真定,殿下是亲身感受到了我真定城、井陉道经久不息的战火,死了多少殿下应该清楚。”
沈放环视众人一周,语气变得低沉:“乏驴岭下的泥浆里死人堆成泥雕你们知道吗?孟县城外我五百虎卫军打剩十人你们知道吗?真定城南丘门内上千将士用身体堵城墙你们知道吗?五百里奔袭太原城全军编制打残废了,你他娘的知道吗?”
沈放一连串的质问,将在场的众文武问的哑口无言。
“马指挥使何在?”沈放厉声喝问。
马扩胸脯一挺,大声应道:“末将在。”
“既然诸位都想伸一只脚进西军,你告诉他们金人的动向。”
马扩应答一声,朗声道:“我斥候大队探听到金人最新动向。西路军约十万骑兵已过天井关,入隆德府。东路军八万众已前进至磁州,快的话两日内可抵达真定元氏县。”
沈放眼神如电,朝伍有才喝问:“我西军出兵的传统是什么?”
伍有才挺直了身板,大声应道:“令行禁止,指挥官列阵前,违例者斩!”
“好!”沈放脸色缓和下来,看向了李若水,道:“李公,西军交给你指挥,可好?”
李若水被沈放这一通话唬得没了头绪,竟不知如何作答。
“曹殿帅,你不一心想参预军机么?你是将门虎子,交由你指挥可好?”
曹曚此时已完全被沈放强大的气势震住了,哪里敢接话。
“李少宰,你刚才不是希望西军与元帅府军合兵吗?要不你折返回去看看,除了宗老将军,号称百万的元帅府军去了哪里?”
偌大的议事厅除了沈放的高声质问之外,无人能出声应答。
金人两路军若同时拔营,兵力达十几万,且几乎都是骑兵。
放眼大宋众多禁军,没有谁敢拍胸脯能接住任何一路金军。
如此烫手的山芋谁会接。
“走,回土门关军营去。这儿不是谋划打仗的地方。”沈放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他现在没心思,也没时间与这群人周旋。
伍有才、马扩、潘诚、谭初先后跟了出去。
就是曹弘也不敢耽搁一刻,急忙跟了出去。
李若水、曹曚错愕的望着西军诸将离去,却没有任何办法干预。
信王急眼了,失声道:“李清卿,曹殿帅,沈放好像察觉了!现在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信王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半大青年,沈放在西军中的地位稳如磐石,手段极其霸道、残忍,万一触怒了他,什么事不敢做!
赵榛想起了张灏那副绝望的表情,吓得腿脚都软了。
李若水脑子里一团乱麻,内心深处,他非常赏识沈放,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好男儿。
可是沈放如此放任下去,定会招至杀身之祸啊!
而大宋延续上百年的士人参政议政国制也会土崩瓦解,回到五代十国时的武人独大,德行教化荡然无存,天下争纷……
“头儿,金人东路军真的两天就能抵达真定?”
路上,伍有才小声问。
“嘿嘿,唬他们的,不过也快了。”
“高啊,还是头儿你的招数管用。瞧瞧转运司衙门里那群包藏祸心的阴险小人,放在战乱时,老子首先将曹晟那无耻之徒宰了。”
“还不是时候,现在首先要弄明白的是皇室究竟走哪条线路。”
“头儿,咱们真的要救那些软蛋么?你瞧今天曹晟还有李公、信王那阵仗,半分力气没出,却削尖了脑袋想争夺西军的指挥权。真把皇帝老儿救出来,咱们处境更为艰难了。”
沈放勒停了马匹,郑重道:“救必须要救,那是态度问题,能不能救下来,那是现实问题,想不想救,这才是关乎咱们弟兄生死攸关的抉择。”
伍有才听了异常兴奋,问:“头儿,你终于肯下决心了?”
沈放望了眼满世界郁郁葱葱的麦田,道:“咱们,还有百姓辛苦栽下的麦苗,怎么忍心让人糟蹋了去。”
“我已派侯勇南下许多时日了,只要他那边传来确切消息,咱们这边联合动手。”
伍有才急问:“怎么动手,能告诉兄弟我吗?”
沈放长长舒了一口气:“留给你我的时间不多,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已令侯勇那些死士找出皇室从哪边押走,混入其中,寻找合适机会动手。”
沈放凝视着伍有才的眼,坚定道:“一个不留!”
伍有才纵使心里已有个模糊概念,可是这话从沈放嘴里说出来,依然让他震惊不已。
这个决定一旦执行,等于将西军数万弟兄引上了一条不归路。
“不成功,便成仁。若是失手了,咱们将被钉在史册上,万世遭人唾弃。”
“若是成功了,天下百姓将不用再为赵家的自私、懦弱背负枷锁了。”
“头儿,杀了皇帝老儿,他赵家还有康王、信王在啊。”伍有才担忧的问。
“有才,赵宋的统治你满意吗?”
伍有才摇头。
“那既然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也就无须顾虑了。”
身后马扩、潘诚等人渐渐的跟了上来,沈放压低了嗓门,沉声道:“这事哪些人该知道,哪些人不该知道,我会掂量。你一如既往痛快杀敌便是。”
伍有才猛然长啸一声,大呼:“痛快,活了半辈子,今日最他娘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