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一路走一路低着头。
这几日听了许多,他不免也在思考,前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十岁,无论放在前世或是今生,都只是孩童一个。
不信比较朱钧炽就能看出,今年十四了,不还是个懵懵懂懂贪耍爱玩的半大小子。
可那时的前身,竟然就能仗义疏财,去帮助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
甚至于被人传说成挥金如土,将自家田产在赌桌上输个精光的纨绔子,他也不辩驳一二。
可若是说他小小年纪便晓得家国大义,这人又不修小节偏好女色。
这般年纪就能做出夜宿淡粉的荒唐壮举!
而且。
他行为不端举止浪荡必定是真,不然也不会去学那惹人嗤笑的绣春刀法,更不会被当今虞皇所斥责,因着入了锦衣司。
只是不知,前身到底是做下了何等不羁之事,居然能惊动安坐高堂的天子……
这人之一生,往往会踏上非心甘情愿的道路。
这路既曲且难,但无论你如何磨蹭拖沓,却终究避不开去,只能沿着弯弯绕绕一行到底。
便譬如此刻,前往誉王府的道路终究显了尽头……
惊觉前方声响原超平常,陈宁遂抬头拿眼去瞧。
只见今日的王府门前,确实人多了不少。
撇开门台上的护卫不说,还多了许多戴笠形盔着黑锦衣,外套湛蓝色布面甲的西缉事厂番子。
除了这些精悍番子外,另还有一群披挂水银摩挲长身甲的陌生军卒。
怎这般大的阵仗?
犹疑片刻,陈宁突然想起茶馆内老田说过的一句说辞,这才醒悟过来。
想来正是那位南平殿下,碰巧也来了誉王府中的缘故。
也不知眼下要进入王府,会不会比往常费力许多,毕竟那所谓的仪卫舍人,也还没接到朝廷回函不是……
出乎陈宁意料,从他靠近门台到迈进府门,竟然都没受到丝毫盘问。
不只是相熟的护卫们会朝着自己露出笑脸,便是那些锦衣番子,甚至于许多穿着银甲的军士。
都往着陈宁投来注目礼,视线纷纷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直至目送着他消失在门槛之后,也未多问一句。
哎……
陈宁心头明白,这正是自家那个绣春刀的名头在作怪。
跟随护卫长公主殿下而来的这些军士,想必惯常都是在上京城内厮混,眼下显然是听了那些番子的传话,此刻如此好奇瞩目本也正常。
说不得,当中或者就有认得前身之人。
若是还藏着一二熟人!那还真是麻烦欸……
陈宁进入王府只顾像平常般埋头去寻朱钧炽。
全然不知被自家甩在门外的那伙银甲军士,此时已是阵阵惊诧莫名。
就在陈宁身影没入门后的那一刻。
这些身属上十二卫禁军之一旗手卫,平素军规严密的侍卫亲军们,竟然忍不住私下交头接耳起来。
其中几名小旗、总旗更是一掀面甲,不由自主围到一名身姿挺拔的百户身旁,急急低声询问起来。
“英哥……不是百户大人!那人是陈宁没错吧?”
“看着虽变黑了些,但决计没错,定那厮无疑!”
“他怎会也在这毫城?”
“那家伙竟不知长公主殿下在此么……”
听着身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银甲百户并无应答,只是呆呆怔在原地。
足足好几息后,才有声音从面甲后隐约传出。
“他竟然……还敢径直找上门来!真不怕死的吗?”
……
……
许是长公主殿下驾到的缘故,今日这王府后院竟比平时更加冷清。
这一路行来,居然一个奴仆下人皆未撞见。
陈宁甩甩头,把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逐出脑海,径直步入门廊。
只要穿过门廊便是书房,且不管小胖墩此时在不在,自去彼处候着总不会错。
怎么也比胡乱去寻,万一冲撞了那位小名虎女的殿下要来得好……
长长的门廊,比邻的廊柱,还有间或一盏的罩灯。
漆黑与光明交错出现,明与暗仿如共同编制成一首乐曲,随着陈宁的脚步奏响不同的调子。
行进间,少年的脸若隐若现,时清时朦。
在蓦然一个转折后,他猛地怔在了原地,乐曲也随之在此刻戛然而止。
陈宁觉着莫名其妙的,心中便控制不住地忽然升起了一层雾。
雾不浓,也不密。
但却足以遮掩住一个人的全副心神,让他看不清世间明媚。
陈宁知道,这雾的名字叫做。
孤独……
这人之一生,总有那么一些人。
是你想忘忘不掉,想记又记不起。
不曾刻意,不愿执着。
你以为能将某个身影放下甚至抛却,但就在你觉着已经彻底遗忘之际。
她又会猛然跳出,好似一根刺般提醒你。
她仍插在那里……
难忘、难弃、难过。
这本是你幻想中再次相见时的景象。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偶然出现却不如你预料那般。
那身影仿佛阳光,轻易将雾气挥散。
她轻抬纤手,将那根被你自家所种下的刺瞬间拔出。
于是这世间,也跟着重归明媚……
陈宁知道,这些古怪的情绪不属于他,而是前身铭刻在**中的印记,但仍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激荡给撞得愣住。
在他身前,是一位仿佛相识的少女。
女子看着十六、七岁之间,穿着一身白色锦衣,学着男子般将头发高高梳起,仅用一根玉簪束住。
她显是未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旁人,也是怔愣在了原地。
少女睁大眼睛,好似仔细端详了片刻。
下一瞬。
只见她解下腰带上的一枚玉佩,在陈宁的愕然注视下径直上前。
迈步间,明暗拂衣影,风带幽香来。
少女走到陈宁近前,随即微垫脚尖,纤手轻扬……
“啪!”
竟是毫不含糊地,连掌带玉佩猛扣在了陈宁脑门上。
这女子手劲极大!
一击之下居然将玉佩拍得四分五裂,而陈宁也在这猝不及防的攻击中两眼一翻。
径直应声倒地……
“阿姐!你在做什么?大伴!你快来啊……”
恍惚中,陈宁好似听到了小胖墩那公鸭嗓的吼声,以及一声格外好听的冷哼。
别的,便什么也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