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伦敦难得的好天气。
部分阳光甚至能透过浓雾照在地上,空中也只是大面积浓雾笼罩,只是阴郁,而没有下雨。
与人交谈的时候,甚至能看一眼天空说一句“今天的天气还不错啊!”
而对方甚至能回一句“确实,确实不错。”
听起来,对话者的心情应该还不错。
然而实际上,说话的马修心情特别糟糕。
他在斯皮塔福德市场的一角找到了小腿少了一截的罗特和胳膊少了一截的西索。
和他对话的,正是西索。
而罗特,这个中年汉子,正跪在一个板子上,撑着身子捡拾污水中的菜叶。
罗特并不是在乞讨,只是身有残疾,少了一只脚无法蹲下的他,想要拾捡地上的菜叶,就只能跪下。
而经年有大量鱼货贩卖的斯皮塔福德市场纵然是晴天,地上也多有腥臭的脏水,他也只能跪在带来的板子上。
他很有经验了,中午这会儿,过了吃饭的点,便是菜摊上人最少的时候,
有些贩子还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关摊歇业,他这时去捡拾别人不要的菜叶子,便不会影响菜贩的生意,不会使得菜贩赶他。
甚至有时候,菜贩会故意在此时摘下一些蔫了的菜叶,主动放到他能够到的地方。
罗特撑着拐杖起身时,还有靠在柱子上的砌砖工帮他拾起了板子,递到了他手上。
“今天又没接到活啊!”罗特笑嘻嘻给砌砖工打着招呼。
“法克!”砌砖工礼貌的对其进行了回应。
罗特还挺高兴的,因为这种冒犯是同水平姿态的,而不是对低姿态的。
他还是更喜欢别人用这种通用语开口,而不是用‘该死的残废’来回应他。
“西索,今天捡到肉了吗?”罗特撑着拐杖朝西索问道。
西索腿脚好,能跑到富人区翻垃圾堆里的肉,还能把肉卖给白教堂区的炸肉店。
有时候还能捡到些白面包皮吃,日子过得比他好一些。
“嘿,你别说,还真捡到了一些,我把最新鲜地留下来了,一会儿到你家做炖菜吃。”西索笑着回应,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那感情好啊,到时候弄点黑面包皮泡到炖菜里,可别提多美味了。”
“那可不止美味啊,我留的啊,可是有白皮猪的那话儿,听女仆说,那可是俄国白皮猪,可不是咱们这儿的巴克夏黑斑猪。”
“嘿,那我可得多吃几块儿了。”
“配马铃薯?”
“对,配咱们穷人的薯仔……
“就是不知道,咱们这《贫民卫报》的编辑先生,一身干净衣服与贫民格格不入的编辑先生,吃不吃得下去薯仔!”
罗特忽然话锋一转,直指马修道。
“罗特,别这样,先生是来帮我们的。”西索连忙打圆场。
“呵——
“如果所谓的帮助指得是——揭开我们身上的伤口,然后大声的告诉那些健全的人,‘看,这太痛了!’,
“然后在盖上的时候施舍一些揭开伤口费用的话,
“那么我不需要这种帮助。”
罗特拄着拐杖逼近几步:
“请走开,先生!
“上次我都已经拒绝过了,先生今天还来做什么?
“是用笔描绘出我跪在地上的情形,好煽动更多的人也成为我这样的残废吗?”
与西索因为工伤失了胳膊不同,罗特的腿,断于两年前《贫民卫报》呼吁的那场伦敦工人罢工。
两年前,罗特他曾是工会的积极成员。
现在,他是遭了镇压且除了断腿再无所获的残废。
1832年的那场失败,印在了先生们的记忆里、报纸上。
可在罗特这边,印在的却是他的肉体、伤口上。
“罗特,我知道上次的失败让你失望了,你腿上的……”
铛!
拐棍重重地敲击在地面上。
“先生,让我失望的从不是断腿和失败!
“从当年拿起那杆旗帜的时候,我就做好了断腿乃至赴死的准备。
“让我失望的,是你们献媚一般的企图和方针!
“然后呢?你们舔上去的脸被扇了,且他们只用了一条,以现有的财产划线。
“他们仅用了财产这一条,就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们,
“我们,从不是他们口中的‘人’的一员。
“他们,从来没把我们当人,而只是当一条凶狠又没那么听话的狗。
“所以,从来让我失望的,是我在某一刻忽然发现,就算你们的目标实现了,工人们的处境依然阴潮而非明朗!”
啪——
罗特将板子扔在了地上,他持板子的脏手一把拽住了马修的干净的衣领,并猛地把脸凑过去,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道:
“是你们的方向错了,使得我们再努力也走不上正确的道!”
口水混着咆哮声喷在了马修脸上,脏手也把马修干净的衣领染脏。
马修没有去擦脸上的口水,也没有去管染脏的衣领,他静默着,没有动。
1831年,辉格党准备与托利党妥协时,他们站了出来,使得辉格党因恐惧而继续改革。
1832年,正式决战时,他们却天真的相信了辉格党,以至于遭了背后一枪。
那一年,他们的决策无疑是错误的!
可方向是否错了呢?
他并不知道!
是的,不是笃信,而是不知道……
西索上前了两步,用独臂勾住罗特的脖子,将他从马修身前拉开。
“您走吧,马修先生,我们并不是同路的人,感谢您还想着我们这些烂仔,但您的帮助……还是算了吧!
“您走吧!”西索揽着罗特,再一次赶着道。
马修沉默了,他没有再解释什么。
他只是弯腰从脏水中捡起了木板,甩了两下,稍稍地甩下了几些脏水。
试图递向罗特。
罗特没有接。
马修又把板子上的脏水擦在了自己干净的衣服上。
很快,他擦净了板子,身子却也和罗特他们一样的脏了。
这次他再递出了板子,罗特接了。
“有个人托我给你们找了个工作。”马修静静地说道。
忒!
罗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没有说话。
“老板不是我们卫报的人。”
罗特抿住了嘴。
“老板还和你们一样,被卫报曾经的失败牵连了。我们卫报对他是有亏欠的,就跟亏欠你们一样。”
罗特抬眉看了眼马修,面无表情。
“或许在他那里,你还能找到你口中的‘正确的方向!’”
“地址?”
罗特言简意赅,他意动了。
“白教堂区砖巷街14号。”
罗特听完没什么反应,揽着罗特的西索眉头却皱了起来:
“这个地址……是那个做生意赔了两栋房产,六家店铺的老板?他是被你们卫报牵连的?”
“是的,辉格党在上位后对付《贫民卫报》时,他因为与卫报有联系,被牵连破产了。”
“那人确实不是资本家!”西索言之凿凿的对罗特道,
“我听人说,那老板不像是做生意的……像是在做慈善!”
罗特瞪大了眼睛。
“还有……”马修从兜中摸出了十四个先令硬币,递过去道:
“这是给你们……”
怕罗特他们不接受,临到嘴边,马修还是改了口。
“这是预支给你们的周薪。”
对此,罗特与西索对视了一眼,14先令,也就是每人的周薪为7先令。
一个童杂工的周薪水平。
对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工来,这周薪无疑是太少了,可对他们这样因残疾而再找不到工作的……
就算接一些缝补的杂活,每周才赚1先令,甚至10便士的人来说……
却也绝没有低到算是侮辱,也绝没有高到像是施舍。
于是罗特伸出手,接过硬币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