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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墨香,把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洇得发亮。岩站在放榜处的墙根下,指尖抠着砖缝里的青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榜单上的名字密密麻麻,像一群跃动的蝌蚪,可他从头找到尾,也没看见“岩”这两个字。

这是他第五次落榜了。

巷口卖胡饼的老汉用粗粝的嗓门喊着:“刚出炉的胡饼,热乎着呢!”岩摸了摸袖袋,里面只剩下三个铜板——那是他这个月最后的盘缠。他本想等中了举,买一整套文房四宝,再请相熟的绣娘给母亲绣个寿屏,现在看来,又是一场空。

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岩想起十年前离家时,父亲把他叫到祠堂,指着族谱说:“咱们吕家三代没出过官,你要是能金榜题名,我就算死也能闭眼了。”当时他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疼得眼泪直流,却咬着牙说:“儿子定不辱使命。”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他连一句“我尽力了”都没处说。

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雨渐渐大了起来。街边的酒肆挂着红灯笼,灯笼在风雨中摇晃,把“太白楼”三个字照得忽明忽暗。岩站在楼下,听见里面传来猜拳行令的声响,还有人在高声吟诵李白的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狗屁。”他低声骂了一句,抬脚走了进去。

酒肆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和肉香。跑堂的伙计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脚上的布鞋还破了个洞,脸上的笑就淡了三分:“客官要点什么?”

“最便宜的酒,来一壶。”岩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桌上的木纹里还嵌着上一桌客人吐的秽物。

伙计端来一壶劣质的烧刀子,还有一碟发黑的茴香豆。“客官慢用。”放下东西就转身走了,连个正眼都没给。

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液浑浊,还漂着点杂质。他仰头灌下去,辛辣的液体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呛得他直咳嗽。咳嗽声引来邻桌几个举子的侧目,那些人穿着光鲜的绸缎,腰间挂着玉佩,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条丧家之犬。

“这不是吕兄吗?”一个穿着宝凝阳子色长衫的举子走了过来,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怎么,又没中?”

岩认得他,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叫王元宝。去年放榜时,这小子拿着榜单在他面前晃了半天,说:“吕兄,不是我说你,读书这事儿,靠的是天赋,不是死磕。”

“关你屁事。”岩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王元宝笑得更得意了:“我今年中了二甲第三十七名,下个月就要去翰林院当编修了。吕兄要是实在混不下去,来我府上当个账房先生如何?我给你开每月二两银子。”

周围的举子们哄堂大笑。岩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酒杯里,和酒混在一起,变成了暗红色。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王元宝脸上的笑僵住了,随即换上一副鄙夷的神情:“给脸不要脸。”他抬手就要掀桌子,却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王兄何必跟一个落榜生计较。”有人劝道,“传出去让人笑话。”

王元宝悻悻地收回手,临走前还啐了一口:“穷酸样。”

岩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很可笑。他读了二十年书,背了三千首诗,写坏了八百支笔,到头来,还不如一个靠爹的草包。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一次,眼泪跟着酒一起咽了下去。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酒肆里的客人渐渐少了,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盹,掌柜的拨着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店里格外清晰。

岩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东西都在打转。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那是母亲给他的嫁妆,青铜质地,上面刻着“平安”两个字。他把剩下的酒倒进壶里,想带回家慢慢喝。

就在酒液接触到壶底的瞬间,酒壶突然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

岩吓了一跳,酒壶从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见光芒从壶口溢出来,在地上织成一张金色的网,网中央,一把剑的影子缓缓升起。

那剑影通体雪白,剑身流淌着淡淡的光晕,像是有月光被封在了里面。剑柄上缠着深凝阳子色的丝带,末端系着一个小小的铃铛,明明没有风,却发出清脆的声响。

岩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喝多了产生了幻觉。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剑影,指尖刚触到那片光晕,就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顺着手臂涌进身体,像有一条火龙在血管里奔腾。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画面:

一个白衣道人站在云端,手持长剑,剑气纵横三千里,劈开了连绵的乌云;

一群黑衣人围攻一座道观,道人们手持法器奋勇抵抗,鲜血染红了门前的石阶;

一个女子坐在莲池边,手里拿着一支莲花,对着水面梳妆,水面倒映出的,却是一张苍老的脸;

还有一个瘸腿的道人,拄着铁拐,在集市上给人算命,铁拐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这些画面快得像闪电,岩根本来不及细看,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客官,你没事吧?”伙计被惊醒了,跑过来关切地问。

岩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着伙计,又看了看地上的剑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肚子都疼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

原来他追求的,从来都不是金榜题名,不是官袍加身。那些东西,就像这酒肆里的劣质酒,看似能麻痹痛苦,实则只会让人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平庸。

剑影渐渐淡去,重新回到了酒壶里。酒壶上的“平安”二字,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岩捡起酒壶,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伙计在后面喊:“客官,你的酒钱还没给呢!”

岩从袖袋里掏出那三个铜板,放在柜台上:“不用找了。”

掌柜的掂了掂铜板,撇了撇嘴:“还差得远呢。”

岩没有回头,推开酒肆的门,走进了茫茫雨夜。

雨还在下,但岩觉得,这雨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洗涤万物的清澈。他沿着朱雀大街往前走,脚下的布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却一点也不觉得狼狈。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练剑。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好剑,父亲就用一根木棍代替。父亲说:“剑者,心之刃也。心不正,则剑斜;心不静,则剑乱。”当时他不懂,只觉得舞刀弄枪不如读书体面。

现在他懂了。

走到城门口时,守城的士兵拦住了他:“现在是宵禁时间,不能出城。”

岩从怀里掏出酒壶,晃了晃:“我要去终南山。”

士兵皱起眉头:“终南山?这个时候去那里做什么?”

“找一个人。”岩说。

“找谁?”

“一个瘸腿的道人。”

士兵觉得这人肯定是喝多了,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别在这儿捣乱,快回你的住处去。”

岩没有争辩,转身往回走。他知道,他今晚走不了,但他有的是时间。终南山就在那里,那个瘸腿的道人,也一定在那里等着他。

他走到护城河边,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眼睛里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他对着水面,整理了一下衣襟,像是要去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远处传来鸡鸣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迎接新的一天。

岩握紧了手中的酒壶,朝着终南山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他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艰难险阻,但他不再害怕。

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剑,找到了自己的心。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想通过科举改变命运的岩,他是纯阳子,一个手持酒壶,心怀大道的寻道者。他的道,不在朝堂之上,而在这天地之间,在那终南山的云雾深处。

酒壶里的剑影,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意,轻轻颤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光芒。这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他前行的路。

岩抬头望了望终南山的方向,那里的云雾缭绕,像是藏着无数的秘密。他微微一笑,加快了脚步。他知道,属于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长安城在他身后渐渐远去,那些金榜题名的梦想,那些功名利禄的诱惑,都像这雨夜的积水,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的心中,只剩下那把剑,那个瘸腿的道人,和那片等待他去探索的广阔天地。

晨曦中,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终南山走去。那酒壶里的剑影,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着淡淡的金光,仿佛在为他指引着方向,也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觉醒与追寻的故事。而这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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