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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的云海总在黎明时泛起金边,像被打翻的熔金泼在青玉盘里。凝阳子踩着流岚往山顶走,铁拐头的龙头在云气中轻轻吐纳,鳞甲上沾着的露水坠入云涛,激起细碎的银花。他左袖管空荡荡地飘着,新生的右臂却比常人更有力,指尖还留着千年灵芝的温润——自断魂崖得此奇遇,他总觉元神与天地灵气多了层默契,连山间的风都肯与他说些悄悄话。

“凝阳道友留步。”

声音从云深处传来,带着松柴燃烧的暖意。凝阳子驻足转身,看见道白衣身影踏着仙鹤从东方飞来,袖摆扫过云絮,落下点点金光。来人身形清瘦,颔下三缕长髯如墨,腰间悬着个紫金葫芦,葫芦口飘出的白气在半空凝成“道”字,转瞬又化作云雾消散。

“正阳子?”凝阳子拱手笑道,铁拐在云岩上轻轻一顿,“久闻道友能以丹术点化顽石,今日得见,果然仙风道骨。”

正阳子从鹤背跃下,仙鹤便化作道流光钻进他袖中。“道友新得灵臂,倒是比传闻中更添神采。”他目光落在凝阳子的右臂上,眼底闪过丝赞许,“千年灵芝认主,本是奇缘,道友能以善念驭之,更是难得。”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相识多年的老友。山风穿过他们之间的云海,带来远方人间的气息——有婴儿的啼哭,有商贩的吆喝,还有寺庙钟声撞碎晨雾的余韵。

“道友可愿与我往云端一叙?”正阳子抬手拂过虚空,一朵巨大的莲花从云涛中升起,花瓣层层展开,露出里面青玉雕琢的棋盘,“我新得一副灵棋,正愁无人对弈。”

凝阳子看着那棋盘,只见玉纹间流转着淡淡的虹光,三十二颗棋子悬浮在半空,颗颗莹白如月华,仔细看去,竟能在棋子里看见人影晃动——有农夫在田间劳作,有书生在灯下苦读,还有稚童追着蝴蝶跑过青石板路。

“这是……”他指尖刚触到一颗棋子,便觉一股温热顺着指尖流遍全身,脑海中突然闪过幅画面:江南水乡的乌篷船里,个孕妇正抚摸着肚子微笑,船外的桃花落了满河。

“天地灵气所铸,每颗棋子都藏着位生灵的命数。”正阳子拾起一颗黑子,棋子里立刻显出个披甲将士的身影,正挥剑砍向敌军,“你我落子,便是在拨动他们的运数。”

凝阳子心中一凛,铁拐在莲花座上轻轻一顿:“道友可知此举凶险?一念之差,便是万千生灵的生死。”他想起三年前在乱葬岗见过的饿殍,那些枯瘦的手指至今还在他梦魇里抓挠。

正阳子却笑了,将黑子放回棋盘:“天道本就如棋局,看似无常,实则自有定数。你看这将士,”他指尖点向那颗棋子,将士的影像突然变了——他收起长剑,扶起倒地的敌兵,“若我让他心生善念,算不算逆天而行?”

凝阳子望着棋子里的画面,忽然想起通玄子说过的话:“道在己心,不在天道。”他深吸一口气,铁拐头的龙眼亮起红光:“便与道友对弈一局,看看这人间棋局,究竟藏着多少玄机。”

正阳子抚掌大笑,紫金葫芦往空中一抛,化作个酒壶悬在棋盘边,自动往两只玉杯里斟酒。“道友请先行。”

凝阳子执白棋,指尖刚触及棋子,便觉元神与棋中生灵产生共鸣。他选了颗映着老妪身影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左下角的“艮”位。棋子落定的瞬间,云端下的人间突然起了变化——黄土高原上,一个拾柴的老妪正被毒蛇追赶,原本陡峭的山坡忽然长出一丛荆棘,拦住了蛇的去路,老妪得以喘息,弯腰捡起块石头砸向蛇头。

“道友倒是心善。”正阳子执黑棋,落在棋盘中央的“中宫”。棋中显出个官吏的身影,正往粮仓里掺沙土,此刻突然腹痛如绞,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被前来巡查的上司撞个正着。

凝阳子看着杯中酒泛起涟漪,酒液里映出那官吏被革职查办的画面。“恶有恶报,本是常理。”他再落一子,这次选了个商贩影像的白棋,“只是不知这人间百态,是否都能如棋局般分明。”

棋子落在“兑”位,江南小镇上,一个卖布的商贩正犹豫是否要在布料里掺劣纱,突然看见邻铺的伙计因卖假货被百姓围殴,顿时打消了念头,反而将最好的料子低价卖给了个衣衫褴褛的书生。

正阳子的黑棋紧跟着落在“坎”位,棋中是个正在哭泣的孤女。云端下的破庙里,孤女正抱着母亲的牌位落泪,突然有只受伤的信鸽撞开窗户,鸽腿上绑着的布条写着她远在边关的父亲尚在人世的消息。

两人你来我往,棋盘上的棋子渐渐多了起来。每当白棋落下,人间便多些转机——迷路的旅人遇到樵夫,难产的妇人逢着良医,倾颓的桥梁被善心人修补;黑棋落处,则总有考验降临——贪婪的地主遭遇蝗灾,跋扈的恶少摔断腿骨,渎职的官员被雷电劈中房梁。

凝阳子的棋风愈发沉稳,每落一子都要凝视棋子许久,仿佛在倾听棋中生灵的心声。他看见颗白棋里的书生正要投河,只因屡试不第又逢家变,便将棋子往“离”位一放——京城考场外,主考官正捡起书生掉落的诗卷,被那“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句子打动,破例让他补考。

“道友总愿给人机会。”正阳子落下黑子,棋中是个打家劫舍的盗匪,正被官兵围在山崖边,“可这世间有些恶,并非一念之善能化解。”

黑棋落在“乾”位,盗匪本想跳崖逃生,却被崖边突然长出的藤蔓缠住脚踝,生生被官兵擒住。云端下的县城里,百姓们听说盗匪落网,纷纷提着菜篮去县衙感谢,有人说这盗匪曾抢走自己准备给儿子治病的钱,有人哭诉他烧了自家的铺子。

凝阳子看着棋子里那些哭泣的面孔,忽然沉默了。他想起断魂崖的莲妖,想起那些被莲妖残害的生灵,指尖的白棋迟迟没有落下。

“怎么?”正阳子给自己斟了杯酒,“道友觉得这黑子落得太重?”

“我在想,”凝阳子的声音有些低沉,“若二十年前有人给这盗匪一个机会,他会不会不是今日这般模样?”他想起棋中闪过的盗匪童年——父母早亡,被地主家的恶犬追着咬,只能靠偷馒头活命。

正阳子望着云海下的人间,那里炊烟袅袅,城镇乡村像撒在青玉盘上的米粒。“机会不是没有过。”他指尖划过颗黑棋,棋中显出盗匪少年时的画面——曾有位老和尚想收他为徒,却被他用石头砸破了头,“只是有些人,把机会当草芥。”

凝阳子将白棋落在盗匪棋子旁边的“巽”位。云端下的囚车里,盗匪正闭目等死,忽然听见隔壁牢房传来读书声,那是他年少时听先生教过的“人之初,性本善”。他猛地睁开眼,眼里第一次有了悔意,对着狱卒喊道:“我要揭发县太爷和我勾结的事!”

正阳子眼中闪过丝赞许:“道友这步棋,倒是比我更懂人性。”

棋局渐渐进入中盘,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犬牙交错,像幅浓缩的人间百态图。白棋的“生”与黑棋的“劫”相互缠绕,有时一步善举会引来后续的磨难,有时一次惩戒却能让人幡然醒悟。

凝阳子落下颗关键的白棋,棋中是位即将被选入宫的民女。他将棋子放在“坤”位,民女家中突然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得以留在家里侍疾,而顶替她入宫的秀女,正是当年陷害她家族的仇人之女。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正阳子的黑棋落在白棋对角,“只是这报应,有时来得迂回些。”

棋中画面一转,仇人之女在宫中因嫉妒下毒,被打入冷宫;而民女在家中照顾父亲时,遇到了微服私访的皇子,两人因救助受伤的流浪儿相识,最终结为连理。

凝阳子看着杯中酒映出的画面,忽然笑了:“看来这棋局,终究是善念占了上风。”

“未必。”正阳子落下最后一颗黑子,棋中显出片正在交战的战场,“你看这里。”

云端下的边关,两国士兵正厮杀得血流成河。白棋代表的将军本想鸣金收兵,却被黑棋影响的副将暗中阻挠,最终全军覆没。凝阳子看着棋中倒在血泊里的士兵,他们的影像在棋子里渐渐淡去,化作点点荧光消散。

“这是……”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天道并非只有慈悲。”正阳子收起酒杯,“战争、瘟疫、饥荒,皆是天道平衡之法。你我能做的,不是强行扭转,而是在其中种下善因。”他指尖点向战场边缘的颗白棋,那是个正在掩埋尸体的老军医,“你看他,每埋一具尸首都要念段往生咒,十年后,这片战场会开出漫山遍野的花。”

凝阳子望着那老军医佝偻的背影,突然明白正阳子为何要以人间为棋局——不是为了掌控,而是为了领悟。就像他失去的左臂与新生的右臂,看似相悖,实则都是道的显现。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时,天边已泛起晚霞。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恰好各占半壁江山,形成个完美的太极图。所有棋子里的影像都开始流动,善与恶、生与死、喜与悲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道流光,坠入云海之下的人间。

“和棋。”正阳子收起棋盘,莲花座在云涛中轻轻摇晃,“道友以为,这局棋谁胜谁负?”

凝阳子望着远方人间的万家灯火,铁拐头的龙头发出声轻吟:“没有胜负。”他的新生右臂在霞光中泛着淡金色,“就像这人间,本就不是非黑即白。”

正阳子大笑起来,笑声震得云絮翻滚:“说得好!看来道友已悟透‘平衡’二字。”他从袖中取出个丹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丹药,“这是‘观心丹’,道友若想再看人间棋局,只需服下一粒。”

凝阳子接过丹药,入手温润,仿佛握着两颗跳动的心脏。“多谢道友。”

“谢什么。”正阳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虽道不同,却殊途同归。”他望着东方的启明星,“终有一日,你我还会在棋局上相遇,那时再看看这人间,又添了多少新棋。”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道白光,踏着仙鹤往东方飞去,紫金葫芦里飘出的歌声在云间回荡:“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

凝阳子站在云端,看着霞光洒满人间。他握紧手中的观心丹,铁拐在云岩上轻轻一顿,转身往终南山深处走去。新生的右臂在风中微微摆动,指尖还残留着棋盘的灵气,像握着整个人间的温度。

他知道,这盘棋没有结束。云端下的人间还在继续,善与恶的博弈还在进行,而他与正阳子,不过是这无尽棋局中的两枚棋子,既受天道指引,又以己心影响着棋局走向。

山风穿过他的袖管,带来更远处的消息——有笛声在荷塘边惊动了莲妖,有酒肆里的耳光打碎了功名梦,还有市集上的卦签算出了共同的仇家。凝阳子的嘴角泛起微笑,铁拐敲击云岩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些即将相遇的灵魂,奏响序曲。

云海渐渐沉入暮色,终南山的轮廓在月光下愈发清晰。凝阳子的身影消失在云深处,只有铁拐头的龙头偶尔闪过红光,像是在棋盘上落下新的一子,为这人间,添了抹温暖的亮色。

而云端上的棋盘幻影尚未散去,黑白棋子在月光中轻轻旋转,像在诉说着一个永恒的真理——所谓天道,不过是无数生灵以心为棋,共同下出的一盘无穷无尽的局。而修行者的使命,不是成为掌控棋局的手,而是做那颗既守规矩,又怀善念的棋子。

夜色渐浓,人间的灯火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在天地间织成张巨大的棋盘。新的棋子正在落下,新的故事正在展开,而凝阳子与正阳子的对弈,不过是这宏大叙事中的一段插曲,却已在天道的长卷上,留下了淡淡的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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