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天元族建立的乾国这十年来东征西讨,陇右吐蕃木佐部被直接屠族,现在天元人已经控制了河西陇右地区;曾经号称十万铁骑扫荡西北的大夏国被压制在黑水镇动弹不得,甚至从黑水之战那次,大夏国西北防线直接被撕开一道豁口,乾兵一度直逼兴庆府,西平甘肃二军司火速回援才将乾兵拦截在盐湖区域。从那以后,为了防备天元人从西北斜刺进攻,夏国皇帝李归元直接从右厢朝顺军司和白马强镇军司中抽调足足一万多人驻扎黑水军司的左翼处,预备随时增援黑水镇燕军司和东北的黑山威福军司,要知道,右厢和白马二军司是西南防线的主要后备力量,原本是为了防备靖军的。”
缘聚楼后院的右厢房里,宋游身着白袍,正襟危坐,白袍上隐隐有白色气流涌动,他的身周一尺之内,空气被切割成肉眼可见的破碎,扭曲又复原,而后再一次扭曲破碎,在他对面坐着一个身着兽皮、身材宽大但脑袋比常人略小的的男子,眉目清朗看上去二十来岁。
“乾国,哼!屠杀木佐部的那事我也有所耳闻,应该是博兰干的,我见识过他的手段。建成二十年,天元兵分三路进犯我大靖,我身为河东路节度使,负责镇守西路防线,那一次进犯来势汹汹,博兰领七万兵连夜直扑雁门关,当我得知消息时,天元军已至雁门关五十里内,我命铁山靠据关以守,连夜出太原前往雁门关亲自坐镇。”
宋游此时一身书生装扮,狭长的眉宇若尘封鞘中的将军剑,眼神中尽是寒光冽冽的杀气,但是他的杀气不同于铁山靠的尸山血海,宋游的杀气是浩然正气,涤荡万物天地一清。
“那一次,他在关下射杀汉民一万多人,只为逼我出关迎战……我自然不会出关,我见过比这更惨烈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干屠族的事了。”
“后来战事退去,他居然只身来到雁门关寻我。”
槐木里几乎脱口而出道:“那他为什么还活着?”
宋游摇了摇头,“那次他来找我,我没有出手。”
槐木里身体微微前倾,凝目问道:“为何不留下他?”
宋游盯着他,槐木里也盯着宋游,两人面前的桌子,发出咔擦声,顷刻间化作木屑,周围空气变得狂暴起来,房间里的花瓶、屏风无端震荡哐当响个不停,在一个青花瓷瓶清脆地破碎声中,来自当世剑道与武道最强者的对峙结束了。
槐木里瞅了瞅右手端着的钵盂,上午因为买烧饼折取黎金留下的缺口,此刻又被削下了一块,而宋游的白衣本来无一粒尘垢可以突破护体剑气,此刻却有了一丝木屑。
槐木里只是笑笑,随口问道:“诶,宋宇通,你这里管饭不?我饭碗都被你斩了,你得负责。”
宋游淡淡道:“马上到晌午了,一起吃点,至于你刚才提到的那件事,休要再提了。”
槐木里死死地看着宋游地眼眸,道:“不这样,汉人必亡!”
宋游道:“你要这样做,我便留你不得!”
这时杨婧仪在门外喊道:“姨父,姨姨叫你和那位客人吃饭啦!”
说完,透过门窗上的纱纸,看见杨婧仪踏着小步子,飞快地逃走了,方向是向着酒楼大堂的方向,估计是去叫铁山靠和宋玉吃饭。
宋游推开房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然后抬起白靴跨过门槛向主宅走去。
槐木里在后面笑骂道:“好你个宋宇通,我还当你是真心实意做出请的姿态带老子去吃饭呢?老子前脚刚抬起,你就先跨出门去了。”说完,赶紧就跟上脚步出门去了,早上就吃了一个饼子,这会儿饿惨了。
宋玉来到后宅客厅时,一眼就见到了槐木里,只见槐木里坐在饭桌边上,冲他微笑道:“小娃娃,俺们又见面了,老夫与你有缘呀!”
宋玉轻轻嗯了一声,默默走到宋游身边左手边坐下,鞠霁看到在场的当家主母杨景儿,家主宋游,坐在上首位,赶紧上前见礼。
这倒把宋游杨景儿夫妇愣了一下,宋游坐在上首位扫了鞠霁一眼,神色平静,杨景儿看向宋玉,宋玉只说了一句,“节度使府故人之女,通晓医术”,杨婧仪在一旁嘟囔道:“你不是说她是你姐姐吗?”
杨景儿美目轻瞟了一眼宋玉,嘴角止不住上扬,她向鞠霁招手唤其上前来,鞠霁轻快地挪动小步子来在杨景儿身边,但有意无意的,鞠霁站在杨景儿与宋玉中间,面朝杨景儿,眼帘微垂,杨景儿笑问到:“丫头,你是哪里人?方才小玉说你是从前节度使府的故人之后,不知道是哪位府中旧人?”
鞠霁听她这话,心里突了一下,再观主位上夫妇气度雍容不凡,虽一个平静淡然,一个眼神灵动,但俱都有一种不怒自威叫人不敢放肆的敬畏之感,于是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心底酝酿形成。
鞠霁深吸口气,呼气,这才从容而不失礼地答到:“回夫人的话,奴婢是太原府人氏,祖父是旧日节度使府中的行医,奴婢不敢擅呼祖父名讳,奴婢姓鞠。”
槐木里逼音成线冲宋游笑道:“啧!宋宇通,你可不如你这宝贝儿子啊!至少在红颜知己方面不如,上午我还看见这小子和一个小乞丐似的女娃子卖烧饼呢?这刚到中午就又出现了另一个女孩。不过那个女娃子却不是这丫头能比的,她恐怕是自你之后,这世间百年内仅此一把,看到你儿子和她站一起的时候,我才总算相信佳偶‘天成’一说了!”
宋游猛地扭过头瞪着他,眼神冷芒湛湛,槐木里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激动、热切、惊喜、还有一丝苍凉。
一位剑道大乘可能最害怕的就是一生绝学随着自身陨落,从此泯于世间,槐木里在此时告诉他,在这世间,除了他这一把当世最强的剑,还有另外一把,即使此刻还如同一块未成形的神铁毫无威力,但是神铁就是神铁,那是上限远在剑道大乘之上的存在,不然剑道诸宗散修为何称其为“剑骨天成”?
“别急,等吃完饭我再详细说这件事,你我的传承断不能就此断绝!”
而另一边,在听到这女孩自报姓氏的时候,杨景儿仔细想一想节度使府中旧人,铁山靠直接道出:“鞠合曾经充任大人的府中行医,若我没有记错,她应该是鞠老先生的孙女。”
杨景儿拍手笑道:“对对,鞠老先生的孙女,我就是看丫头眉眼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来,我这记性真是不管用了。”
杨景儿忙又问道:“小丫头,鞠老先生可好?节度使府解散指令还是我夫妇远在京师时发出的,我们原打算回江南路老家归隐,后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太原府,我们就开了这家聚缘楼,打算在此地扎根了,想来,也有十年未曾见到他老人家了。”
鞠霁平静回道:“阿爷三年前便已归天了,劳夫人挂念了。”
槐木里看着满桌子的菜,口水直咽,见对面杨景儿不断旁敲侧击地探询鞠霁的性格脾性,宋游又没有任何表示,忙打断道:“这丫头眉目平和,眼波清凝,当是有慧根,怀有大善之心,夫人可安心让她留在身边,教其断句礼仪,日后不定能成为你家的一大助力,恰如你当年辅佐你夫君一般。”
杨景儿微微颔首表示认可这番话,转又笑问道:“不知道大师何人?能识得慧根,当有慧眼,大师可可不止是游方行僧这么简单吧?”
宋游没有告诉杨景儿槐木里的身份,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成名多年的武道宗师,从前没有交集。也是,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少林护法金刚,剑尊的剑不会直指少林,护法的拳亦不会直轰雁门,哪怕不时从世人口中听闻对方的事迹,也只是生出有机会当结交一番。
这时,一道冷冽的声音淡淡响起,犹如锈蚀的血刃缓缓抽出刀鞘,片片猩红斑驳砸地:“北少林四大护法金刚之首,达摩院首座——渡厄,原名槐木里,十年前不知何故出走辽左,自此江湖久不见血浮屠!”
天下剑道,河东一人,一剑可断天河水;武道巅峰,血色浮屠,一拳可当百万军!
杨景儿终于知道眼前这位兽皮裹身的来历了,原以为只是一位游方修行的苦僧,未曾想竟是与自己夫君齐名的武道大乘,杨景儿不由得收敛了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再次看向槐木里的眼神多了几分尊敬和谨慎。
另一边,铁山靠说着这话时,幽黑的眼眸寒光凌冽,其中倒映着槐木里的身影像是在燃烧。
槐木里瞟了宋游一眼,然后望着铁山靠只是笑,他当然能感知到铁山靠的武道位阶,在他眼里还是能看的,毕竟一名武道宗师放眼整个大靖朝,乃至北乾大夏,也不过屈指可数了:“想打也得先吃饱了再说,老子在辽水河畔吃了十年生鱼,喝的是冰山雪水,有时候来两个天元猴子解解馋,也是可把老子我苦着了,今儿……”
宋游轻轻夹起一筷子黄河大鲤肉放入嘴中,眼神斜睨了槐木里一眼,槐木里“嘿”了一声,左手捧起饭碗,右手径直伸向鲤鱼眼,夹下半个鱼脑袋放进嘴里,嚼了个七荤八素,一脸满足。杨景儿睁大了眼眸看着这二人的举动,哑然失笑,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吃起饭来,宋玉杨婧仪铁山靠也很有默契的不吭声,端起碗开始用餐,鞠霁很有眼力见地为众人添备饭具,直到杨景儿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暗中点头认可然后让她坐在杨婧仪旁边一起用餐,这场与众不同的聚餐在沉默地咀嚼中进行。
……
自从那天槐木里登门后,缘聚楼后堂每日用餐就会多一人。
槐木里在和宋游连续密谈三天后,终于第四天早上,他们一同走出了房间,直奔宋玉房里。
当他们赶到宋玉房间时,宋玉在下棋,一种他们未曾见过的棋。棋盘对面,鞠霁身着黄白色衣裙,围着一件厚厚的青色绸袍,神情认真肃然,细眉轻颦,如一泓清冷的月牙泉的眼眸中,倒影着胸前的棋局,恰似幽月映冷泉,一切了然间!
一只纤细的素手只身入局,轻拾一颗子,缓慢且坚定地落于十点钟方向的一处白格子里,得到此时,鞠霁细密的纤眉才松了一松。
宋玉见她居然落子于此,弯眉倏地轻挑一下,当他下意识抬头看向鞠霁时,发现鞠霁正笑盈盈地望着他,那清丽的眸子似乎会说话,此刻它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和骄傲,透着一股子少女才有的清新神采。
宋玉凝视了鞠霁三秒,鞠霁的灵眸如同一面明镜,一尘不染,通透宁静。
“槐木里说得不错,这女孩果然天生慧根,什么东西一点就通。当年我称之为妈妈的那个女人逼着我学习的众多才艺中,这国际象棋便是其中一道,我从十岁学起,每天抽出一小时练习,也是花了一周时间才掌握所有的基础阵局,她仅仅三天就学会了我教给她的布局之法,而且已经能勉强制造一些足以困住十级以下业余棋手的棋局了……鞠霁,或许你和前世的我一样,是天赋异能者,只希望你莫要落到我这般下场……”
宋玉罕见地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他眉毛弯弯睫毛长长的,生得本就俊美,这样小男孩纯真摸样看得鞠霁神情一呆,有些醉了,杨婧仪在旁边眨也不眨地盯着宋玉,心道表哥居然这么可爱!
“我不喜欢被人盯着,你还要看吗?棋子收起来重新来过吧!”宋玉的纯真可爱只存在了眨眼睛的一秒里,马上他又恢复了平日里冷淡的神情语气,平静地道。
鞠霁惊讶道:“不下啦?”
杨婧仪也眼神奇怪地望向宋玉,三天里宋玉就没有输过,在她们的潜意识里宋玉也不会输,可是现在他怎么不下了?
一瞬间她们反应了过来,鞠霁下意识迅速捂上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把欢呼声赌回喉咙里,杨婧仪则一脸崇拜地盯着鞠霁,眼里闪着星星。
鞠霁轻启合不拢的唇“哦”了一声,低着头收拾残局,动作慢得像八旬老太太。
二女都没有发现,当鞠霁的子落下后,宋玉手中一直捏着一个子,反复摩挲,眼睛平静地盯着棋盘上的一个位置。
“宋家小子,快!带俺们去寻你那老相好!哈哈!”
宋游听了这话,剑眉荡了一下,向着屋内二女和宋玉扫了一眼,眼神看不出喜怒。
宋玉轻轻地“哦”了一声,起身跟着槐木里下楼走上折柳东街,他也有好些天没去杨怀玉摊子上转转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宋游一身白袍长发梳拢盘在脑后,走在最前面,三人成虎似地来到杨怀玉摊子前。
今早冬日初阳依旧,金色暖阳映衬在杨怀玉干净的脸庞上,小麦色的肌肤散发着健康活力的气息。
瘦小的身躯在摊子后不停地为客人递送油饼同时接过钱币,动作麻利行云流水,想来这些天杨氏油饼的名号打出去了,每天都有很多慕名前来品尝杨家卤肉饼的食客。
围着摊子的人群中还有许多青衣小帽的家丁,手提一个竹木编制的食盒,看样子是应了主人家的命令,采购大量的肉饼拿回府中充做早餐。
“您慢走!”
“好好!杨老板生日兴隆,明天记得给我预留五十个卤肉饼,其中十个要裹点卤汤进去,我家少爷爱喝那汤汁。”
“记下了!”
杨怀玉某一刻,在递给一个食客卤肉饼之后,心头不知为何有所悸动,莫名望向一个方向,然后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仙人:长发盘旋脑后,白衣飘飘,阳光都沾染不上那一抹白,那抹白色自成一世界。数十年后,当她成为继宋游之后的又一剑道巨擎,回想起初见师傅的感觉,她说道:“那个人让世界都清净了!”
宋游盯着她的眼眸,一直盯着,深邃的黑色中渐渐浮现一柄寒光,寒光一闪而过,另一边杨怀玉身体颤了一下,不是害怕,而是一瞬间体内有什么被牵动了一下,杨怀玉深深地看了一眼宋游,眼中闪过一丝忌惮,眼角余光偶然瞥见宋玉立于其左手,她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杨怀玉眼神重新指向宋游,微微点头致敬。然后很自然地向宋玉招手,指指锅里的卤肉饼,宋玉绕过客人,来到摊子后边,和杨怀玉肩并肩站立着,杨怀玉比宋玉还要高上一个帽儿,于是两人,一个把油纸包好的肉饼递给食客,一个翻动油锅中还未炸熟的肉饼,或者拣起已经炸好的肉饼递给身旁的女孩,宋玉此前没有和杨怀玉一起做过这些,此时两人的配合却像多年老夫妻一般默契得当。
槐木里斜睨宋游,见其眉宇间神色复杂,似是欢喜,又似愠怒,遂笑道:“哎!和未来的剑道第一人一起卖饼子不丢人,将来待他俩大乘名满神州,传出去定是一段佳话!”
宋游冷哼一声,也不作声,但是神色明显放松了一些。他倒真不是觉得自己堂堂剑仙之子跑去街头卖烧饼有损颜面,而是那女子的态度,桀骜不驯倒还罢了,若这百年难现的剑骨天成是个胆怯卑下之人,那这把剑就算是失去了锋芒了,宋游生气的是儿子性情太过温和,被一个女子使唤,实在是不合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