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馆中坐,官从天上来。
马周既喜又惊。
敕令内容已能倒背如流。
喜是任秘书省校书郎,翰林学士,兼詹事主簿,辅修《氏族志》。归结为一语,做有前途官,攒雄厚资历,官途一马平川。
惊是朝中能臣众多,此任竟落在自己这微不足道小官身上,虽是辅修,亦是无上殊荣。这几日朝中为争夺修书名额,已然唇枪舌战好几回,此名单一出,恐怕朝中再起非议。
马周颇为迟疑,欲请辞修书之任,实太引人注目,恐遭朝臣嫉妒。
听闻昨日太子进宫之后,陛下便下旨,此事应和太子息息相关,兼詹事主簿,“兼”字颇具太子特色。
也罢,先去东宫谢恩,再作请辞。
朝堂正如马周所料,已起波澜。
四名主修当中,并无山东士族出身,高士廉虽与山东士族有往来,但其并非山东士族出身。
房玄龄与魏征两位亲善山东士族重臣相视一眼,已然明白此中深意,陛下欲借《氏族志》大作文章。
陈胜吴广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此天下皇帝轮流坐,明年至我家。
虽修《氏族志》短期并不足以影响士族地位,但时日愈久,人观念便会潜移默化发生变化。或许再过百八十年,天下人对士族门阀没了以往敬畏与向往,则门阀阶级优势会慢慢瓦解。
若李承乾于此处,定然同两人互称同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革命未启,思想先立。
房玄龄魏征缄默不言,但御史大夫韦挺坐不住,李世民之前便属意让其参与编纂,此刻被人摘了桃子,焉能不气。
关键是太子进宫,原本属于自己位置成了于志宁囊中之物,但于志宁家世资历,自己没有任何胜算,只能咽下这口气,但其马周算何东西,竟也能位列其上。
此人还兼詹事主簿,显然是太子钦点。太子一无监国,二无加冠,如此插手朝务,当说道说道。
“陛下,臣以为此次修《氏族志》既选五人,为何房仆射,魏秘书监不在此列?”韦挺开口道,欲邀两名助力。
李世民于御座上,脸色微寒,莫非御史大夫脑被驴踢了,看不出朕重点便是拿山东士族先开刀吗?山东士族一时覆灭不了,但强于其他士族集团,便是不对。
房玄龄面无表情看韦挺一眼,随之出列道:“陛下,臣尚书省公务繁忙,且监国史,恐分身乏术,难以担此任。”
魏征亦随之出列,道:“陛下,臣主修《隋书》,兼修四部史,恐力有不逮。”
李世民见两位重臣如此识大体,适才不悦也随之消散。
于志宁此刻早已乐极,本欲今日同韦挺大战三百回合,不料其先出昏招,莫不是急昏了头?
韦挺闻言,心中一惊,望向李世民,瞬时间明悟,背脊一凉,暗道不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陛下,臣之意,既选五人,理应均是朝中重臣,才识之辈,此马周何许人也?一微末小官,何以跻身修书之列,《氏族志》此乃重典,此人位列其中,岂不儿戏乎?”
于志宁早得到太子授意,今日便是过来唇枪舌战,果断出列,道:“马主簿非主修,乃辅修尔,位列其中又当如何?莫不是仅凭某四人便能成事,定需其他僚臣从旁协助。”
“此事易尔,可自行征召,不宜以敕令征召,此乃昏聩之举。”韦挺话音一落。
于志宁几欲大笑,其怎可有种到如此地步,压根不用出招,其自败矣。
韦挺见气氛颇为诡异,望向李世民,见其脸色阴沉,顿时额头冒出细汗,适才似乎骂了李世民是昏君,某没那意思,没那意思!
“臣并非置疑陛下,只是此兴许是太子胡闹之举,太子尚幼,陛下不能听之任之,行此错举,惹天下人非议。”韦挺连忙找补道。
房玄龄与魏征等人若不是怕失态,早已扶额了。
今日韦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位居御史大夫,喷子中喷子,竟能接二连三出昏招,当真匪夷所思。你直接针对马周便可,竟敢惹太子,君不见那李重规于此,此刻尚且一言不发吗?
若无必胜把握,魏征亦不敢直面李百药,已然心生忌惮。李百药现能位同宰相,如何得来?无他,喷出来尔。
李世民正要呵斥,于志宁亦想反驳,李百药已然起身。
殿中气氛为之一凝,瞬时安静,当真诡异。
韦挺心一惊一慌,竟忘了此人亦在,此次上奏修《氏族志》,由于志宁领奏,其似乎未有参奏,且讨论编纂名额,其如同消失一般,从未发一言。
某竟将其忽视,当真大意了,李百药还是太子詹事,此事不应过早牵扯太子。事已至此,急忙调整心绪,准备应战。
李世民见李百药站了起来,怒气不翼而飞。为何,其亦想看戏,毕竟其能让魏征吃瘪,场面定然精彩。
“韦亚台,慎言!陛下已许太子观政、暂授官之权,此修《氏族志》乃东宫首奏,陛下召太子商议,乃应有之义,任马周辅修也是职权之内,且此事乃陛下圣心独断,敕令已下,再做纠缠,此为何居心?”
“御史台有匡正君王过失之责,今陛下敕令引起天下人非议,自当劝谏。”韦挺思虑片刻,开口道。
先占道义,让陛下亦无话可说。随之决定把目标转到马周身上,再牵扯太子。
李百药坐等韦挺出招,心中早已将马周身上问题细细推敲,以确保万无一失。
昨日太子下令,务必保住马周!故马周者,某保定了,陛下来了也不好使!
“马周出身寒门,微末小官,竟跻身修书之列,以往亦无此先例!此举让朝中诸公颜面无存,你且问问朝中诸公同意否?”韦挺出言道。
御史台属官正要起身摇旗助威,但见其他重臣瞥李百药一眼,瞬置若罔闻,其亦仅挪挪屁股,想必这般跪坐更为舒适。
“韦亚台,某有一事不解?寒门庶族乃至于乡野耕农可是我大唐子民?”
“自是!”
“其占天下之人,可有半数?”
“有又当如何?”
李百药转头向李世民行礼,道:“臣状告韦挺包藏祸心,欲图不轨,请陛下彻查!”
李世民亦有些发蒙,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兴许看戏太深,并没深思,怎么扯到欲图不轨如此大罪之上。
倒是房玄龄同魏征对视一眼,心中暗惊,韦挺完了。
“李詹事,你血口喷人,某乃就事论事。陛下,李詹事污蔑朝臣,望陛下明鉴。”
李世民闻言,点了点头,问:“李詹事,可有实据?”
“回禀陛下,天下庶族已占天下半数,甚至更多,陛下用寒门亦是应有之理。臣欲问韦亚台,莫非在其心中,我大唐天子只配拥有半壁江山乎?”
韦挺闻言,只觉眼前一黑,几欲晕厥,颤颤巍巍跪拜道:“臣无此意,断无此意,陛下明鉴!”
李世民缓过神来,适才总感觉不对劲,原根源于此,虽说大唐确是天子与士族共治天下,但那是士族认为,天子可不想。
“啪……”
一声响,殿上噤如寒蝉。
“御史大夫,狂悖妄言,降其守御史大夫,罚俸半年!今日之议到此为止,再议按罪论处。”
李世民拂袖而去。
“谢陛下!”
韦挺起不来,被抬走了。
李百药脸上无悲无喜,甚至还替韦挺反思,为何其今日如此之弱,简直有失平日水准,当真不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