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源是在六岁那年的夏天察觉到这个世界的不一样的。
在此之前,傅源秉持着一个转生者的素养,除了特别的乖巧外,并没有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事。
一直到六岁那年的夏天,天气格外炎热,傅源跟村子里的几个小孩一起,在河边玩水。
河岸上就是村子里的砂石厂。
砂石厂的岸口自然算不上码头,更没什么起重器械之类的,只是上下坡修整过,货船运来的黄沙石子也都是靠人力挑上岸。
挑担子走跳板,自然避免不了时不时会有一些沙子之类撒漏进河里,次数多了,时间长了,这处河底便不再是淤泥,也没有水草之类的,取而代之的是河底铺上的一层黄沙。
于是这里变成了村里孩子最喜欢的玩水地点。
一来河底不是淤泥,也没有水草,不用担心陷在河底,二来岸上就是水泥厂,喊一嗓子大人们就能听到。
大人们也放心孩子在这里玩水。
对于孩子而言,单纯的玩水没意思,所以会有小孩偷偷把家里的脚盆澡盆之类的带过来。
各自踩着各自的盘,踩着沉入水底是最开心的时光。
傅源四五十岁的心理年龄,混在一群孩子里,居然很融洽,所以说,男人至死都是少年。
闹着闹着,也不知谁先提议的,大家比试起来,趴在最小的脸盆上,看谁沉的最慢。
傅源心里自然清楚,一个小小的脸盆,哪有多大浮力?根本承载不住在场任何一个孩子。
但孩子嘛,哪会想这些?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趴上去,果不其然,脸盆几乎在孩子们把体重压上去的瞬间,便下沉,入水后沉的更快。
一直轮到傅源,他也照葫芦画瓢,把上半身压在脸盆上,然后抬起腿,同时把重量压上去……
无论是物理学定律,还是刚才的例子,傅源心里都清楚,不需要等下半身抬出水面,脸盆就会因为承载不住而没入水下。
所以傅源早就做好了准备,屏住了呼吸,就等着沉入水下。
同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下意识的提了口气……并不是真的深吸一口气!
而是……怎么说呢?就好像人踩上某些看似脆弱的支撑时,都会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把心提起来,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变轻一些似的。
武侠中有个词叫“提气轻身”,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提气,并不是真的深吸一口气,而是感觉上,让自己重心提起来……或者说,把自己“提”起来。
提气,也并不能让身体的重量发生任何变化,归根结底只是心理上的作用而已。
物体的质量,怎么可能就这样发生变化?
傅源就是在心理作用上“提了口气”,然后慢慢地翘起脚,一直到脚掌抬出水面。
然后是小腿,膝盖,大腿……一直到他的下半身都抬出水面。
脸盆下沉了许多,但盆沿始终保持在水面之上!
一个根本承载不了体重的脸盆,居然稳稳的载着傅源所有的体重,漂浮在水面上!
这一刻,傅源的三观都被摧毁了,整个人傻愣愣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不科学!
脸盆的浮力变了吗?肯定没有!
那是自己的体重变了吗?
提气,真能“轻身”?
那自己失去的体重跑哪去了?
或者说,这个世界真的是正常的吗?
傅源脑子里翻江倒海,身体却还保持着下半身翘着,所有体重压在脸盆上,飘在水面,慢慢地随着水面波动起伏着,转动着……
一秒……
两秒……
一直到一个孩子尖叫起来:“傅二小飘起来了!”
“真的真的,真的飘起来了!”
“好厉害,我也来,我也来!”
“轮到我了……”
一群吵闹中,傅源再坚持不住,心头的那口气“提”不动,落下去了。
随着这口“气”的落下,整个人也顺势压着脸盆,沉入了水下。
水面淹没了他的口眼鼻,也淹没了他的三观!
脑子里就一个念头:
这,怎么可能?
……
一直以来,傅源都以为自己只是换了个身份重活了一遍,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只是身份不同了而已。
但现实却告诉他,世界不一样了!
只是心理上“提了口气”,居然让现实的自己体重发生了变化,这算什么?
意识干涉现实?
真要如此,那“科学”算什么?还存在吗?
可无论是村子里的广播,还是东子家买的黑白电视,都清楚地告诉他,科学在发展,而且发展进程跟前世这个年代相差不多。
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既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遗漏什么器官,体重怎么可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小孩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但傅源表面上是个孩子,实际内里却有着四五十岁的心里阅历。
他无法不去想,不去思考。
然而他一直偷偷引以为傲的前世思维,跟今天这一幕,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前世科学思维告诉他,一个物体的质量绝不会随着状态和位置发生变化。
这个世界的现实却告诉他,前世思维是错的,意识能引起现实物体的质量变化!
……
又试了几次后,傅源顾不上其他孩子的招呼,直接坐在岸边思考起来。
越想,就越害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怕什么。
有点像前世看过的科幻小说《三体》里,那些发现物理学不存在的科学家们一个接一个的自杀……
傅源脸色也开始发白,他倒不至于信仰破灭,但前世基于科学建立起的世界观,此时也是摇摇欲坠。
孩子们没有意识到傅源的反常,反倒是在砂石厂干活的傅国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岸边发呆的孙子。
以往乖巧的孙子,此时就呆呆的坐在那里,眼神直愣愣的,好像傻了一样,小脸蛋也有些发白,这让傅国进心里一突,赶忙下来,凑到孙子身边问道:“二小,你怎么了?”
傅源直愣愣的扭头,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爷爷……”
傅国进有些慌了,连忙一把抱起傅源,仔细检查了一下全身,光溜溜的身体上没什么伤口,微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对还在河里玩闹的孩子们骂道:“一个个还不家去,等水猴子把你们都拖走吗?赶紧滚回家!”
孩子们面面相觑,心不甘情不愿的抓着自己的盆,赤条条的上了岸,套上自己的裤头,各自归家。
傅国进这才抱起傅源,上了岸后,轻声问道:“二小,告诉爷爷,是不是谁欺负你了?爷爷找他家去!”
傅源摇摇头,环住傅国进的脖子,低声道:“爷爷,我就是被吓到了。”
“被什么吓到了?”
傅源却说不出来。
傅国进也不再追问,从地上捻了一些泥土,按在傅源眉心,轻声道:“不怕不怕,二小不怕……”
好一会后,见傅源脸色还是不太好,傅国进想了想,干脆抱起他,离开砂石厂,一路朝村尾走去。
……
整个村子的人家,都是一家挨着一家,沿河而建,唯独有一家例外。
那就是村尾的刘家。
说是刘家,其实家里就剩一个老人了。
这年头年轻人一个个的都跑出去打工去了,村子里留下的青壮年没几个,都是些老头老太太,带着一群屁大点的孩子。
就连村子里的两个自建厂,砂石厂跟造纸厂,里面干活的也都是老头老太,自然也谈不上什么规模。
砂石厂就造些农村自建房需要的水泥楼板,连混凝土拌浆都是靠人力,黄沙堆个堆,挖个坑,倒点水,掺上石子水泥,拿铁锹拌一拌。
造纸厂更是如此,将收来的废纸,打碎成纸浆烘干,造出来的草纸,再过几年城里人擦屁股都嫌糙。
傅源的爷爷在砂石厂干活,奶奶在造纸厂烧锅炉,这样的双职工放在十几年前,绝对是人人羡慕的存在。
但是在如今这个不上不下的年代,却被不少人偷偷说闲话。
家里的老人留在村里侍弄土地,顺便带带孩子,青壮年则外出打工赚钱,除了农忙跟春节外,几乎一整年都不回家,但钱却会往家寄。
傅家老两口除了种田外,一把年纪了还要找活干,只能说明一点,出去打工的两口子,没赚到什么钱,以至没有往家寄钱,或者说寄的钱很少。
自然会被人背地里说闲话。
但刘家却相反,刘老头只有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家里却是村子第一个起楼房的,而且刘老头连地都不种了,成天闲在家。
可见刘家外出打工的晚辈,是赚了大钱了。
不过刘老头挺孤僻的,就算成天闲着,也不去别家串门,房子更是建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也不知道当初建房用地,村里是怎么肯批的。
傅国进就抱着傅源,一路急走,来到了老刘家,还没进门,就急吼吼的喊道:“刘先生,刘先生……”
二层小楼阳台的窗户打开,一个老头探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到傅源身上时,“咦”了一声后道:“稍等!”
片刻后,大门打开,一个干瘦的老头背着手走了出来。
说是老头,但给人的感觉却比所有老头都……“硬朗”,这是傅源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
没有一点驼背,反而腰背比任何人都直,上半身挺直,脚下步伐很“轻盈”,再加上身形消瘦,迎面走来,倒像是一把劈波斩浪的利刃……
“刘先生,您快看看这孩子,被吓着了……”傅国进急忙道。
刘老头却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傅源,眼神落在身上,有点扎人!
眼神怎么会扎人?
傅源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心里却一阵古怪,他确认自己的感觉没错,刘老头的眼神真的有些扎人,好像扎进了自己的皮肤,扎入了自己的身体。
傅国进安抚的拍了拍傅源,将他放到地上,道:“这是你刘爷爷,别怕,让你刘爷爷看看。”
傅源压制着心头的异样,乖巧的喊了一声“刘爷爷”,抬头跟刘老头对视着。
片刻后,刘老头突然笑了,道:“我跟着孩子单独说说话。”
傅国进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傅源的头,道:“好好听刘爷爷的话,知道吗?”
傅源点点头,道:“爷爷,我会好好听话的。”
傅国进这才松开手。
刘老头转身招手,道:“来,孩子,跟我进屋。”
傅源转头看了一眼傅国进,等爷爷点头后,这才跟着刘老头进屋。
一进屋,刘老头就道:“是不是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你这是得炁了!”
得炁?
傅源愣了一下,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好一会后摇摇头,道:“刘爷爷,我没感受到身体有什么异常啊?”
刘老头眉头一挑,诧异的看着傅源,道:“可你身上明显有行炁的痕迹……难道是偶然?你先说说,发生了什么,让你被吓着了?”
傅源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的将河边玩水的一幕说了出来,然后道:“脸盆还是那个脸盆,可我却能趴在上面不沉下去,说明我变轻了,可是我身上又没缺少什么,怎么会变轻了呢?我就是想不通……”
刘老头听完,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之色,道:“你这是偶然之间行炁……”
傅源不解道:“刘爷爷是说我没有“得炁”,只是偶然行炁……可是没有得到“炁”,又怎么能行炁呢?”
“你这个年龄就能理解我说的话,倒是比你姐姐有悟性的多!如果你真的能在这个年纪无师自通的得炁,我倒是愿意收下你。”
刘老头惋惜的摇摇头,道:“其实得炁跟行炁不冲突,炁这东西,每个人天生就有,感知到“炁”叫得炁,运行并使用炁,叫“行炁”。
当然,也偶尔有人明明没有感知到炁,却能在某种极端状态下行炁,具体描述起来,就好像灵光一现……潜力爆发……之类的,本人却毫无感觉,只觉得发挥超常。
这只是极端偶然情况,不具有可控性,只有感知到炁,得炁,才能行炁,将这种偶然性化作常态……”
说着说着,刘老头突然说不下去了,目光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傅源。
此时傅源又提起了心头那口“气”,张开双手,一条腿蜷起,另一条腿踮着,只靠脚尖着地,支撑着身体,却稳当当的立在那里,不动不摇。
片刻后放下,心头那口气也落下,这才道:“可是刘爷爷,我后来又试了几次,这种状态不是什么偶然性,我可以控制的,只要我……只要我……”
说着,傅源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自己的状态,想了好一会才勉强道:“只要我心里想着把自己提起来……”
刘老头上下打量这傅源,好一会后嘿嘿笑了起来,道:“没有得炁,却能稳定行炁……呵呵,你这算什么?半个异人?”
傅源心头一动,好奇道:“异人?”
刘老头不在意的道:“感知到自身体内的炁,并能运行使用炁的人,被称作异人……你这种情况,有点意思……
你真的感知不到体内的炁?”
傅源只觉得“异人”这个词异常熟悉,但眼下却没有去思考,而是再次认真的感受起自己的身体。
再三确认后,傅源抬头,摇头道:“刘爷爷,我真的感知不到什么炁。”
刘老头啧了一声,道:“感知不到就算了,情况就是这样,你不是身体变轻了,用你自己的话来说,你把自己提起来了,用自己的炁……行了,回去吧。”
傅源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刘爷爷,我能跟你学那个炁吗?”
刘老头嘿嘿一笑,道:“想的挺美,我这一门,有个徒弟欠了你爸的人情,已经收了你姐姐做徒弟了,哪能再收你……何况既然没有得炁,那你的资质也没有好到让我心动破例的程度。”
傅源倒没有失望,点头道:“那刘爷爷再见,我跟爷爷回去了。”
说着转身,心里却想着回头让姐姐教不就成了?
“等等!”
刘老头喊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傅源,道:“你小子打什么主意,真当我看不出来?这要放在以前,你姐姐敢吐露一个字,非得被废了逐出门墙不可!
也就是现在这时代……罢了,你明天过来,我教你点入门的东西,练个七天,要是七天还练不出什么头绪,那说明你就没这个资质!”
傅源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脆声道:“好的刘爷爷……不对,我是不是该喊师傅?”
刘老头冷笑一声,道:“等你练出来再说吧!”
傅源好奇道:“就算我资质差,七天练不出来,可是七十天,七个月,七年,我总有能练出来的一天,东西是你教的,我怎么不能喊师傅?”
刘老头斜眯着,道:“既然七天练不出头绪,那你练再久也是白搭,勤能补拙,却补不了这个,没资质就是没资质,天注定的,没得选!”
傅源抿抿嘴,心头有点沉重,点点头,道:“好的刘爷爷,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