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赤脚踩着绳梯横杆,脚趾缝里还夹着滩涂特有的紫泥。正午的日头把柏木桅杆晒得滚烫,她攀到半截忽然停住,腰间的鲨鱼牙项链在木纹上刮出细碎声响:“手别抖!”绳梯下方三丈处,周远正攥着浸透桐油的麻绳,指尖被粗粝的纤维磨得发白。
滩涂的泥腥气裹着咸湿海风直往鼻腔里钻,林夏脚底板在周远膝头碾了半圈,沾着的牡蛎壳碎屑簌簌落在他裤管上。桅杆顶端鎏金的睚眦双目还蒙着红绸,她忽然仰头朝船尾喊:“船老大!祭旗再往右舷偏三指!”话音未落,十二面绣着浪纹的令旗应声调整角度,海风立刻顺着旗面鼓荡上来。
“给我咬住火柴!”林夏单手勾住桅杆横梁,腾出的右手往腰间皮囊里摸索。周远刚把磷梗火柴叼上齿尖,就看见她倒挂着垂下身子,散落的碎发扫过自己眼睑。浸过鱼油的发梢蹭过火柴头,蹿起的火苗带着青蓝色,燎焦了她耳后两缕卷发。
龙睛处的红绸突然无风自动,林夏膝盖夹紧桅杆,鲨鱼牙项链垂在周远鼻尖晃荡。二十七颗利齿被晒得发烫,最中间那颗嵌着暗红珊瑚的尖齿正抵着他眉心:“闻见没?这是浸过七船祭品的煞气。”咸腥里混着某种陈年香灰的气味,周远刚要答话,一滴滚烫的松脂突然坠落。
“滋啦——”松脂在林夏手背烫出个水泡,她嘶着气甩手,腕间的避煞红绳在桅杆上擦出火星。烧焦的桃木签从袖口滑落,被她反手抛向下方:“插在门楅第三道榫眼,驱夜啼郎。”周远接住尚带余温的木签,发现焦痕恰好形成个蜷缩的婴孩形状。
船身随着潮涌微微晃动,林夏忽然抬脚勾住周远后颈:“托我上横桅!”他肩头猛地吃劲,百年老船木特有的沉劲儿顺着掌心直窜腰眼。滩涂上观礼的渔民突然齐声喝彩,三十六面彩旗在桅杆间猎猎翻飞,惊起两隻银白色海鸥。
“龙睛开光要见血,但不要人血。”林夏盘坐在横桅上,从鲨鱼牙项链里抠出粒青灰色珠子。周远认出这是去年冬至那场海祭时,她从抹香鲸颅骨里取出的龙涎香。她将香丸按进睚眦左眼凹槽,忽然咬破食指,沿着香丸纹路画出道螺旋血线。
船老大在甲板上摇动青铜铃,十二名船工同时拉动缆绳。蒙眼的红绸倏然飘落,林夏指尖的血珠正巧滴入龙睛。鎏金睚眦的瞳孔骤然泛起暗红,她抄起备好的海柳木烟斗,就着尚未凝固的血迹点燃第一口烟:“龙王爷收了香火,该给咱们开条顺风路了。”
咸涩的烟雾顺着海风弥散,周远忽然发现桅杆底部渗出细密水珠。林夏的赤脚在横桅上轻蹭两下,沾了水渍的脚掌在木纹上踩出个清晰的浪头印:“返潮了,收帆绳要改双股结。”她边说边往下抛麻绳,湿漉漉的绳结在半空抖出个完美的八字环。
滩涂东侧的礁石群传来螺号声,林夏单腿勾住桅杆探出身去,鲨鱼牙项链几乎要戳进周远眼眶:“看见那三块叠礁没有?潮水再涨两寸,就是现成的航标。”她突然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方纹着的半幅海图,暗青色墨迹里某个波浪标记正与礁石位置重合。
船工们开始往龙睛处悬挂七彩流苏,林夏顺着绳梯滑落,脚底板在甲板上踩出两滩水印。她抄起备好的朱砂笔,忽然拽过周远右手,在他虎口画了道镇海符:“待会捧龙睛灯,指节得这么发力。”笔尖的触感像被小蟹钳夹过,周远发现符纹走势竟与她脚踝的避煞红绳如出一辙。
祭坛方向忽然响起三声铳响,林夏将朱砂笔往发髻里一插,抬脚勾起地上的青铜灯盏:“接稳了!”周远慌忙捧住雕着龙鳞纹的灯台,掌心立刻被灯耳处的波浪刻纹硌出红印。她转身从香案上拈起三根潮汐木,就着尚未熄灭的龙涎香丸点燃,青烟在灯罩里聚成个旋涡状。
“捧灯走桅,三步一拜。”林夏退后半步,忽然用脚趾夹起周远滑落的鞋带,灵巧地打了个双环结。观礼人群的喧哗突然低了下去,海风卷着燃烧潮汐木的噼啪声,在龙睛灯四周织成张无形的网。
周远迈出第一步时,灯芯突然爆出个金红色灯花。林夏的赤脚精准踩在他即将落脚的位置,湿脚印在甲板上晕开个半圆:“灯花落在子位,改走坎位。”她说话时后腰的鲨鱼牙项链擦过灯罩,二十七颗利齿的投影在龙鳞纹上乱跳,恰似群鱼逐浪。
走到第七步时,船身突然被侧浪推得倾斜。林夏闪电般伸脚抵住周远膝弯,脚踝处的避煞红绳绷得笔直:“沉腰坐胯,灯盏与桅杆尖成十字。”咸湿的海水沫子扑上甲板,她纹着海图的锁骨位置恰好接住几滴,墨色纹路遇水泛出诡异的青蓝。
桅杆顶端的睚眦双目忽然反射阳光,龙睛灯里的青烟旋涡竟开始逆时针旋转。林夏猛地扯下半截袖口,蘸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在灯罩上疾书。周远认出那是渔民在风暴夜用来定罗盘的密符,她最后一笔收势时,鲨鱼牙项链最长的尖齿正刺破水珠,在符尾溅出个完美的圆点。
“落灯——”船老大的吼声混着铜锣响起。林夏突然踢开周远的布鞋,赤脚踩上他脚背:“借力!”两人四足相叠的瞬间,龙睛灯稳稳卡进桅杆顶端的青铜卡槽。七彩流苏应声展开,十二丈长的流苏末端缀着的贝壳铃铛同时作响,惊飞了桅杆上歇脚的信天翁。
滩涂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林夏却拉着周远退到船舷阴影里。她蹲身抠下甲板缝里的湿泥,混着唾沫抹在他被麻绳磨破的掌心:“滩涂泥封伤口,比岸上的药膏管用。”咸涩的刺痛感里,周远发现泥浆中混着细碎的彩虹贝残片,在阳光下泛出七种光泽。
祭礼人群开始往海里抛洒熟糯米,林夏忽然揪下周远衣襟的纽扣,用牙咬出个凹槽。她从鲨鱼牙项链里抖出粒黍米大小的龙涎香丸,嵌进纽扣后抛入海中:“给引路鱼留个念想。”纽扣落水处忽然泛起涟漪,几尾青鳞鱼跃出水面,其中一条的背鳍正闪着相似的暗芒。
西斜的日头把两人影子投在桅杆上,林夏忽然指着龙睛灯投下的光斑:“瞧见那圈晕轮没?今夜子时要起雾。”她说话时脚趾仍在甲板上无意识勾画,湿漉漉的脚纹在木板上拖出蜿蜒水线,恰似退潮时留在滩涂上的潮沟。
船工们收拾祭器的声响渐密,林夏忽然抽了抽鼻子,赤脚走向堆满渔网的角落。她从网眼摘下半片银白色鱼鳞,就着夕阳端详片刻后,顺手别进周远衣领:“白鲳鱼的吉鳞,能顶三夜好眠。”鳞片边缘的锯齿刮过皮肤,泛起些微刺痒,像被初生的月光吻过脖颈。